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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詩歌在清代台灣的傳播
http://www.crntt.hk   2024-11-19 00:12:48
 
  三、陳肇興杜詩接受的文化史意義

  1.陳肇興杜詩接受繼承了杜甫忠君愛國的儒家思想

  杜甫遭遇安史之亂,陳肇興則經歷了戴潮春之亂,雖時空各異,但處境相同。陳肇興《憶故居》詩云:“張良去國家初破,杜甫遊秦盜正驕”,以韓國被滅張良逃匿和杜甫遭遇安史之亂自擬,同遇家國之慨,所謂“家國之慨,前後同歸”〔15〕。蘇軾云:“杜子美在困窮之中,一飲一食,未嘗忘君,詩人以來,一人而已。”〔16〕又云:“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17〕羅大經《鶴林玉露》謂東坡又曰:“‘《北征》詩識君臣大體,忠義之氣,與秋色爭高,可貴也。’”〔18〕經蘇軾發明,忠君愛國遂成為杜甫思想的定評,並廣為世人接受。和杜甫的忠義思想一致,遠在台灣的陳肇興也表現出忠君愛國的思想傾向。其忠君愛國思想,一是表現為王朝國家認同感。作為清朝儒學教育的產物,陳肇興對清王朝具有強烈的國家認同感。《感事述懷集杜二十首序》云:“效班彪之論命,欲悟隗囂。”〔19〕《三月十六日奉憲命往南北投聯莊遇亂避居牛牯嶺即事述懷》詩云:“艱難出簡書,慷慨論王命。”〔20〕《葭月二十六日喜晤石莊兼話大甲官軍捷信》詩云:“曾將王命論班彪,舌爛唇焦語未休。”〔21〕《卜居》詩云:“抑將說隗囂,辯論窮反復。”〔22〕《感事述懷五排百韻寄家雪洲兼鹿港香鄰諸友》:“苦將王命論,勸與聖人氓。”〔23〕西漢末年,王莽敗亂,群雄爭起,其中隗囂擁隴自重,欲割據一方,班彪憂時傷世遂作《王命論》,勸說隗囂等人相信天命,天命在漢室。陳肇興以戴潮春比喻為隗囂之流,更以此勸說各莊頭人聯合起來擁護官府、支援官軍,說明陳肇興對清王朝具有鮮明的國家認同感。二是提出忠義就是自保一方平安。《北投埔義士林錫爵招同林文翰舍人、邱石莊、簡榮卿孝廉、洪玉崑明經及各巨姓頭人宴集倚南軒,計議防亂事宜,即席賦贈》詩云:“壬戌二月二十二,春風習習花明媚。……人生浩氣秉乾坤,報國何須權與位。但教友助循古風,自保一方即忠義。”〔24〕“壬戌”,即同治元年。這年二月,陳肇興到北投發動各莊頭人聯合起來防亂,勸說各莊頭人自保一方平安,認為報國無須權重,“自保一方即忠義”〔25〕。又《祭旗日示諸同志》詩云:“方將騁中原,先鞭追祖逖。否則保一方,山川為生色。”〔26〕要麼像東晉祖逖那樣馳騁中原,要麼自保一方平安,山川生色依舊。在戴氏之亂中,陳肇興通過詩歌創作書寫了其忠君愛國之志,正如其次韻北征詩所說“此身雖在野,此心唯向闕”。〔27〕表明杜甫忠君愛國的儒家思想在千年之後、千里之遠的台灣得以傳承。

  2.陳肇興杜詩接受代表了清代台灣地區杜詩傳播的最高成就

  通過以上的梳理,我們發現:一方面,陳肇興繼承了杜甫“以詩紀史”的傳統,正如連橫《台灣通史》卷三十三謂:“戴潮春之變,城陷,肇興走武西堡牛牾(當作‘牯’)嶺,謀糾義旅,援官軍,幾頻於險。集集為內山要隘,民番雜處,俗強悍,不讀書。肇興竄身其間,激以義,聞者感動。夜則秉燭賦詩,追悼陣沒,語多悽愴,題曰《咄咄吟》。”〔28〕另一方面,陳肇興在仿杜詩、集杜詩和次杜詩的創作上,也表現出高度的自覺,尤其是次杜甫《北征》,堪稱千年後第一人,是杜甫詩歌在台灣傳播的最高成就。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上云:“長篇最難,晉、魏以前,詩無過十韻者。蓋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序事傾盡為工。至老杜《述懷》《北征》諸篇,窮極筆力,如太史公紀、傳,此固古今絕唱。”〔29〕乾隆《御選唐宋詩醇》評杜甫《北征》“以排天斡地之力,行屬詞比事之法。具備萬物,橫絕太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有五言,不得不以此為大文字也”。〔30〕以上兩段引文,都說明後世幾無次韻杜甫《北征》之作,但“渺渺千秋”之後,遠在台灣的陳肇興卻次韻其後,正如台灣知府陳懋烈《陶村詩稿題詞》之三云:“浣花溪畔少陵祠,絕代詩才賦亂離。誰料千年才更出,有人繼和北征詩。”〔31〕可謂杜甫《北征》之後,一人而已。

  3.陳肇興杜詩接受是清代中期以來杜詩接受史的重要組成部分

  陳肇興對杜詩的接受具有明顯的自覺意識。如:

  悽愴杜陵叟,流離遼海客。家鄉在何處,遠望淚沾臆。〔32〕(《三月十六日奉憲命往南北投聯莊遇亂避居牛牯嶺即事述懷》)

  拾橡杜陵叟,負薪朱買臣。悲歌聊度日,不敢怨清貧。〔33〕(《山居漫興》)

  吾寧學杜甫,悲歌以當哭。〔34〕(《卜居》)

  狨啼鬼嘯人蹤斷,杜老悲歌空自歎。〔35〕(《相逢行贈曾汝泉》)

  可見,“悲歌”是陳肇興杜詩接受的指向,正如前引《感事述懷集杜二十首序》所說“蓋家國之慨,前後同歸;亦哀怨之音,古今一致云爾”。〔36〕

  陳肇興杜詩接受還表現在其“以詩紀史”的創作實踐中。除前面所論仿杜、集杜、和杜外,《陶村詩稿》七八卷即為其記錄戴潮春事件整個過程的詩歌合集。如同治二年二月,作詩《花朝喜聞官軍羅山大捷嘉圍以解》:“橫海誰登大將壇,指揮萬騎入羅山。民能死守真知義,賊縱生逃半不還。報國有心欣得間,請纓無路且偷閒。百花滿眼添生意,似為官軍一破顏。”〔37〕清軍收復嘉義,陳肇興心情無比高興。“百花滿眼”二句,狀其欣喜之情,與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絕似。林耀亭《重刊陶村詩稿序》云:“讀至七八卷,覺當日戴萬生之亂狀歷歷如現,可藉以知台灣往昔之史跡。其關係於文獻,固不少矣。”〔38〕楊珠浦《陳肇興先生略傳》亦云:“迨同治元年戴萬生變,先生慨然投筆從軍。彰城陷,隻身冒險,逃入集集。日則奮練強悍民番,援官軍誅叛逆;夜則秉燭賦詩,追悼陣亡將士,語多忠誠壯烈。”〔39〕

  綜上分析,杜甫詩歌在台灣的傳播始於清代大陸宦台文人,至晚清而表現為台灣詩人的主動接受,其標誌即為李逢時的讀杜詩、陳肇興的仿杜、集杜和次杜以及林豪的集杜詩,其中尤以陳肇興的杜詩接受最為突出。陳肇興組詩前後《從軍行》作於太平天國運動爆發期間,而集杜二十首、次韻北征作於戴潮春事件爆發期間,背景不同,但忠義之情一以貫之,充分表徵了其崇尚杜甫忠君愛國之情,陳懋烈《陶村詩稿題詞》之二云:“數載書生戎馬間,杜陵史筆紀瀛寰。采風若選東征集,咄咄吟中見一斑。”〔40〕見其“詩史”意義。陳肇興杜詩接受是杜甫詩歌在台灣傳播的重要標誌,反映了杜甫詩歌在台灣傳播的基本面貌。同時,陳肇興杜詩接受還是清代杜詩學盛行的主要表徵之一,是清代中期以來杜詩接受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應當納入其杜詩接受史予以考察。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閩台海疆文學文獻整理與研究(1602-1895)》階段性成果,批准號:21&ZD272

  注釋:

  〔1〕蔣寅:《李杜優劣論背後的學理問題》,《文學遺產》2022年第1期,第31頁。

  〔2〕王忠孝:《惠安王忠孝公全集》卷十,陳慶元主編:《台灣古籍叢編》,第二輯,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354頁。

  〔3〕朱景英:《海東劄記》卷四, 陳慶元主編:《台灣古籍叢編》,第四輯,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173頁。

  〔4〕全台詩編輯小組編:《全台詩》第3冊,台灣文學館2008年版,第67頁。

  〔5〕同〔4〕,第69頁。

  〔6〕全台詩編輯小組編:《全台詩》第4冊,台灣文學館2008年版,第279頁。

  〔7〕同〔6〕,第280頁。

  〔8〕李逢時《泰階詩稿》,陳慶元主編:《台灣古籍叢編》,第七輯,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88頁。

  〔9〕〔10〕全台詩編輯小組編:《全台詩》,第9冊,台灣文學館2008年版,第264頁。

  〔11〕〔19〕同〔9〕,第283頁。

  〔12〕〔27〕同〔9〕,第282頁。

  〔13〕同〔9〕,第332頁。

  〔14〕同〔9〕,第352頁。

  〔15〕同〔9〕,第278頁。

  〔16〕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五十二《與王定國四十一首》之八,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冊,第1517頁。

  〔17〕蘇軾著,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十《王定國詩集敘》,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冊,第318頁。

  〔18〕羅大經:《鶴林玉露》丙編卷六,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41頁。

  〔20〕〔32〕同〔9〕,第269頁。

  〔21〕同〔9〕,第290頁。

  〔22〕〔34〕同〔9〕,第280頁。

  〔23〕同〔9〕,第303頁。

  〔24〕〔25〕同〔9〕,第268頁。

  〔26〕同〔9〕,第295頁。

  〔28〕連橫:《台灣通史》卷下,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688頁。

  〔29〕何文煥:《歷代詩話》(上),中華書局1981年版, 第411頁。

  〔30〕莫礪鋒主編:《御選唐宋詩醇·杜甫》卷二,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53頁。

  〔31〕陳肇興:《陶村詩稿》附錄, 陳慶元主編:《台灣古籍叢編》,第七輯,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360頁。

  〔33〕同〔9〕,第272頁。

  〔35〕〔36〕同〔9〕,第288頁。

  〔37〕同〔9〕,第294頁。

  〔38〕同〔31〕,第359頁。

  〔39〕同〔31〕,第364頁。

  〔40〕同〔31〕,第360頁。

  (全文刊載於《中國評論》月刊2024年10月號,總第322期,P116-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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