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評社╱題：“尚未完全復活的同盟：對朝俄關係進展評估” 作者：李家成（瀋陽），遼寧大學國際經濟政治學院副教授、韓國成均館大學訪問學者
【摘要】近年來，朝俄關係日趨密切，高層交往愈加頻繁，戰略互動更加緊密。朝俄傳統友好關係的全面性、戰略性以及實質性進一步加強了。這使得朝鮮半島的冷戰結構和安全困境進一步深化了。朝俄兩國正在從短期的交易性關係向著長期的戰略同盟發展，簽署了類似同盟的條約，但尚未完全復活類似歷史上的條約式同盟。同盟的有效性和持久性尚需現實檢驗，未來可能會遭遇到利益和價值觀不一致的挑戰。
1948年，在蘇聯的支持下，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在朝鮮半島北部成立了。在朝鮮戰爭期間，蘇聯為朝鮮軍隊提供訓練、裝備和軍事支援。1961年，蘇朝簽署《友好合作互助條約》，蘇朝同盟成立。1990年，蘇聯與韓國建交，蘇朝關係嚴重惡化。1994年，俄羅斯終止了蘇朝盟約。21世紀初，俄羅斯重新與朝鮮接觸，兩國關係回暖。近年來，朝俄關係迅速走近、全面強化，同盟復活的聲音開始泛起，學術界和政策界有必要對朝俄關係進展深入探討並做出評估，以有助於我們把握朝俄關係的實質。
一、朝俄關係進展的表現
朝俄關係日益密切、引人注目。朝俄兩國互為支點，互助互惠，基於傳統友好關係相互支持和團結具有特別意義。雙方積極推動經濟、文化、先進科技等各領域交流合作。
韓國文在寅政府上台後，重返對朝接觸路線，朝鮮予以積極回應。在韓國的斡旋下，美國特朗普政府對朝政策也發生了重大轉變，由極限施壓轉為首腦外交。在中朝、朝韓、朝美首腦峰會接連舉行的背景下，俄羅斯也不甘落後，邀請金正恩訪問俄羅斯。2019 年，朝鮮領導人金正恩受邀訪問俄羅斯遠東地區，並與普京舉行了首次首腦會談。同年，朝俄之間的貿易總額增長了20%，朝鮮從俄羅斯進口了價值超過4200萬美元的商品。12月，俄羅斯對朝鮮的月度石油出口增長了300%以上。同月，俄羅斯與中國合作，在聯合國安理會提出一項決議草案，努力放鬆對朝鮮的制裁。該草案將取消聯合國第2397號決議規定的幾類主要制裁以及“與朝鮮平民生計有關”的其他制裁。它將基本上解除禁止朝鮮“出口雕像、海鮮和紡織品”的制裁，並將“免除朝韓之間的鐵路和公路合作項目”。并且俄羅斯迴避了在2019年底之前遣返朝鮮勞工的要求。大約有一千名朝鮮工作人員繼續留在俄羅斯，成千上萬的朝鮮公民也繼續持學生、遊客和工作簽證前往俄羅斯。〔1〕
俄羅斯在國際社會呼籲制裁與孤立無助於解決朝核問題。自2022年以來，俄羅斯一直否決聯合國安理會關於朝鮮的決議。2022年1月，俄羅斯外交部副部長伊戈爾·莫爾古洛夫稱，如果美國懷著顛覆政權的目的，企圖啟動關於單方面解除朝鮮武裝的談判，對話就無法促成。2月3日，朝鮮駐俄大使申紅哲會見俄羅斯聯邦遠東和北極發展部部長阿列克謝·切昆科夫，雙方就加強疫情下的經貿交流並分階段恢復雙邊貿易進行討論。7日，朝鮮外務省副相任天一會見俄羅斯駐朝大使亞歷山大·馬采戈拉，雙方就朝俄關係、共同關心的地區及國際問題交換了意見，並決定進一步加強戰略合作。8日，俄羅斯在安理會上以影響人道主義援助為由呼籲西方放寬對朝制裁。〔2〕
2023年7月25-27日，俄羅斯國防部長謝爾蓋·紹伊古以“戰勝節”（停戰協定簽署日）為契機訪問朝鮮，金正恩接見，一起參觀武器裝備展覽會。朝鮮展出了高空無人偵察機和無人攻擊機。雙方交換國防安全領域中共同關心的問題和對地區及國際安保環境的評估與意見，取得了廣泛共識。金正恩連日同俄防長對話，行程形影不離。國防相強純男和紹伊古進行會談，就擴大發展朝俄兩軍戰鬥友誼與合作以及雙方共同關心的地區與國際問題交換了意見並全面達成了共識。
美日韓峰會召開不到一個月的2023年9月13日，朝鮮國務委員會委員長金正恩和俄羅斯總統普京在俄羅斯遠東地區舉行首腦會談。這是新冠疫情暴發以來金正恩首次外訪，也是金正恩第二次訪俄，成為朝俄“重構同盟”關係的標誌性事件。〔3〕兩位首腦一起參觀了俄羅斯阿莫爾州東方航天發射場。期間，普京曾向他展示本身使用的俄產豪華轎車。金正恩也邀請普京訪問朝鮮。朝俄首腦會談展現了雙方將雙邊關係發展為符合兩國人民利益的全面戰略性關係的決心。在此次時隔4年半重逢的首腦會談上，雖然在會談後沒有舉行記者會，也沒有發表正式聲明或協定，沒有確定的內容或具體結果，特別是沒有被稱為“危險交易”的武器交易，但兩國顯然已決定在軍事、經濟領域加強合作。
會談前後，“朝鮮將向俄羅斯提供常規武器，俄羅斯將向朝鮮提供戰略武器開發援助的交易”的傳聞甚囂塵上。朝鮮頻頻被指為俄羅斯在俄烏戰爭中提供武器彈藥等軍事支援，由此獲得俄羅斯軍事偵察衛星等尖端軍事技術。但目前尚不清楚俄羅斯將在多大程度上給予朝鮮相應的尖端技術援助。
由於朝俄武器交易正面違反聯合國安理會決議，朝俄都矢口否認這一指控，但韓美認為，越來越多的跡象顯示，朝俄軍火交易正在進行中。韓國軍方透露，據推測，朝鮮向俄羅斯提供的軍事裝備和武器包括兩國間互相相容的122毫米火箭彈、152毫米炮彈和T系坦克炮彈；火箭炮及野戰炮、步槍及機關槍和迫擊炮；可擕式防空導彈和反坦克導彈；短程彈道導彈等。作為軍事援俄的回報，預計朝鮮可從俄方獲得衛星技術、核相關技術轉讓，戰鬥機或相關零部件，防空系統支援，俄方繳獲的西方武器等。截至目前，經（朝鮮）羅津港向俄羅斯運送的集裝箱估計有2000餘個。〔4〕朝鮮在2023年5月和8月軍事偵察衛星發射失敗後，於11月21日使用“千里馬-1”型火箭成功將“萬里境-1號”衛星送入軌道。韓國情報機構稱，朝鮮第三次衛星發射在短時間內取得成功，是得到了俄羅斯方面的技術援助。
作為朝俄首腦會談的後續措施，經濟合作也得到了實質上的推進。2023年10月18日至19日， 俄羅斯外交部長拉夫羅夫訪問朝鮮，會見金正恩、崔善姬。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會見朝鮮外務相崔善姬時評價稱，兩國關係已達到“戰略水平”。俄方全面支持朝鮮政府和人民為捍衛國家自主權和發展利益而實施的“所有政策”。〔5〕金正恩接見拉夫羅夫時表示，朝俄要構建穩定且面向未來的朝俄關係百年大計。〔6〕11月14日至16日，俄羅斯自然資源與生態部部長訪問平壤，出席朝俄政府間貿易經濟和科技合作委員會第10次會議，簽署了促進貿易、經濟、科學技術等多方面合作事業的“議定書”。他還提到了搞活旅遊的必要性。12月11日~15日，俄羅斯濱海邊疆區行政長官一行訪問平壤，會見了朝鮮對外經濟相，雙方就“使兩國之間的地區間經濟合作提升到更高層次的問題”進行了協商。
2024年1月15日至17日，朝鮮外務相崔善姬訪問俄羅斯，會見普京和拉夫羅夫。俄朝商定在“敏感領域”等所有領域發展關係。〔7〕2月，普京贈予金正恩一輛俄產的專用房車。朝方鄭重致謝，金與正表示，這是朝俄兩國領導人之間結下特殊友好關係的鮮明寫照，將成為最好的禮物。〔8〕同月，一群俄羅斯遊客抵達朝鮮旅遊四天，這是自2020年因新冠防疫措施落實、邊境封閉以來首個外國旅遊團。3月，俄羅斯在聯合國安理會會議上否決“延長對朝鮮制裁委員會專家小組任期”決議草案。在6月12日俄羅斯國慶日“俄羅斯日”之際金正恩向普京發去內容為“（朝俄關係）升級為不敗的戰友關係、百年大計的戰略關係”的賀電。
6月19日，俄羅斯總統普京接受朝鮮領導人金正恩的邀請，對朝鮮進行國事訪問，金正恩接機。這是普京時隔24年再次訪朝，別具意義。朝俄簽署《全面戰略夥伴關係條約》，將兩國關係升格為“同盟”，承諾有事時須根據聯合國憲章第51條和各自的國內法立即動用一切手段提供軍事和其它援助，奠定超越武器交易的長期軍事合作的基礎。〔9〕誠如朝鮮官媒評價稱，朝俄團結友誼牢不可破，世代傳承、歷經考驗的朝俄傳統友好合作關係堅定走上新的全面發展軌道，面向未來得到戰略性發展。〔10〕
二、朝俄交好的動因
朝俄交好看似權宜之計，實則有著深厚的歷史基礎和強烈的現實動力。在歷史上，朝鮮曾經幾度向俄羅斯求助、尋求俄國保護，以牽制其它列強在朝鮮的行動。第一次朝俄密約事件便開了朝鮮“引俄”保護的先河。1961年金日成訪問蘇聯時簽署的《朝蘇友好合作互助條約》，條約有效期為十年。如在期滿前一年締約國任何一方均未表示願意廢除本條約時，則本條約將繼續有效五年，並依此法順延之。該條約截至1991年自動順延了6次。當條約在1991年到期時，新生的俄羅斯並未選擇自動續約，並於1994年正式宣佈廢止該條約。此後，2000年普京首次訪朝時簽署了新的《友好睦鄰合作條約》，未加入自動軍事介入條款，衹添加了“若雙方中一方遭受侵略危機，雙方立即接觸”的內容。2024年朝俄簽署的《全面戰略夥伴關係條約》加入了有限的軍事介入條款，朝俄間的軍事關係急劇升級，接近冷戰時期同盟國的水平。
朝俄兩國擁有相似的孤立環境、共同的地緣政治利益以及國家安全威脅感知。被西方世界孤立的朝鮮與俄羅斯渴望抱團取暖。2019年朝美領導人河內會談的破裂和2022年俄烏衝突的爆發，促使雙方重新評估兩國關係，成為朝俄交好的契機。鑒於中美戰略競爭激化、俄烏戰爭長期化以及美西方持續大規模援助烏克蘭、美日韓聯合遏制朝鮮，朝俄兩國政府都在尋找支持性夥伴，以幫助克服孤立，滿足當前的外交、經濟和安全需求。俄羅斯戰略向東轉，目光瞄向朝鮮。朝鮮開展面向俄羅斯的北方外交，主動放棄改善與美日韓的關係。這使朝俄關係處於20世紀90年代初期以來的最佳狀態，與過去朝鮮進行核導試驗時俄羅斯也參與制裁的情況截然不同。
朝俄兩國都致力於維護國家主權安全和自主發展權，反對外部干涉和非法制裁，通過相互合作共同瓦解制裁。俄烏衝突爆發後，西方國家不僅政治上打壓俄羅斯、外交上孤立俄羅斯，還嘗試全面切斷與俄羅斯的經貿、科技和人文聯繫。俄羅斯取代伊朗成為世界上受制裁最多的國家，目前對俄羅斯個人和實體實施了16077項制裁。而朝鮮長期位列被制裁國家的前列，共遭受2133項制裁。〔11〕朝鮮果敢地利用不斷加深的國際秩序裂痕，金正恩最先且最明確地選擇了“站在俄羅斯一邊”。朝鮮立場鮮明地全力支持俄羅斯，強烈支持俄羅斯在俄烏衝突中的立場，加強與俄羅斯的關係，不僅率先承認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兩個“共和國”獨立，還在聯合國等國際場合通過投票展現其立場。從2023年起，朝鮮迅速加強與俄羅斯的戰略合作，在軍事、經濟和外交上都處於非常有利的地位。
俄烏衝突長期化，變成了一場消耗戰。俄羅斯的武器“燃燒率”，尤其是炮彈，在衝突中一直非常高。俄羅斯在烏克蘭戰爭中急需火炮和輕武器彈藥。並且，相對於烏克蘭巨大且持續的外援，俄羅斯則少之又少。陷入俄烏衝突持久戰泥潭的普京與朝鮮聯手。俄羅斯希望朝鮮為其提供戰爭物資。在這種情況下，朝鮮是一個關鍵的供應國，它會想要一些回報。朝鮮的火炮源自蘇聯，與目前的俄羅斯系統相容，也崇尚號稱“戰爭之神”的火炮。朝鮮以其強大的炮兵力量而聞名，為另一場朝鮮半島戰爭做準備，朝鮮可能擁有大量的炮彈和火箭庫存，並且可以製造更多。俄羅斯和朝鮮的輕武器也可以相容，這使得平壤可以向莫斯科提供用於後者突擊步槍的彈藥。有關朝鮮轉移彈道導彈的傳言已經流傳開來，但到目前為止似乎沒有根據。
朝俄交好與韓俄交惡不無關係。尹錫悅政府上台後，實施單方面過度偏向美日、疏遠中俄的外交政策。韓國以美日為中心的價值觀外交，導致朝俄關係密切，韓國向烏克蘭迂迴支援武器也刺激了俄羅斯。面對美國提出的援烏炮彈的要求，韓國不顧俄羅斯“這將進一步破壞韓俄關係”的警告，在2023年春夏季開始以租賃的方式通過美國向烏克蘭“迂迴支援”炮彈。韓國的這一魯莽行為，促使俄羅斯改變了自1990年韓蘇建交30多年來對朝鮮半島的態度。兩國關係隨之惡化。俄羅斯通過與朝鮮保持距離使韓國不軍援烏克蘭的希望，出現了幻滅感。朝俄走近，會讓韓國產生強烈的不安全感，從而無法繼續放心地軍援烏克蘭。此後，朝鮮與俄羅斯正式展開接觸。
除了國際局勢變化帶來的外在推力，朝俄關係進展還有著對彼此需要的戰略動力。
朝鮮需要大量的糧食和能源、先進的武器裝備和軍事技術以及得到認可的政治合法性和擁核地位，從而維護與強化政權存續。而俄羅斯恰好都有。俄羅斯對朝鮮軍工聯合體的支持會增強朝鮮的軍事力量，可能會危及朝鮮半島和東亞的穩定，這更令西方擔憂。朝鮮海軍在潛艇上獲得海上核威懾的想法也讓美日韓非常不安。援助朝鮮政權的軍事衛星計畫可能有助於提高其核導彈和常規導彈部隊的瞄準能力。
在俄羅斯的國家戰略中，朝鮮的戰略地位和戰略價值將越來越高。俄羅斯想進一步利用“朝鮮牌”來加劇東北亞緊張局勢，分散西方的注意力，從而減輕俄羅斯的壓力。俄羅斯對朝核問題的看法從要求朝鮮“核不擴散”轉變為維持“勢力均衡”的必需。俄羅斯認為，作為友邦的朝鮮進行核武裝在牽制美國及其同盟國方面會起到效果，因此默許了朝鮮擁核。遠東和北冰洋地區的重要性越來越大，北極航線經由堪察加半島海域連接東海時，必然會與美日韓“同盟”相遇，而朝鮮是俄羅斯東部沿岸接壤的國家。如果俄羅斯想重新開啟30 年前由聯合國開發計畫署主導制定的“圖們江開發計畫”，就必須經過朝鮮。現在朝鮮是擁有核武器的“同盟國”，沿海州和東西伯利亞的開發在基礎設施建設和農業、林業領域等方面需要資本和人力。雖然資本和勞動力都是小規模的，但根據兩國的需要和能力，慢慢地持續推進即可。從俄羅斯的立場來看，朝鮮不僅可以成為地區戰略利益夥伴，還可以成為共享經濟利益的最佳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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