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尹錫悅政府改善對華關係的前景與限度
儘管此次中日韓領導人峰會的重啓標志著尹政府試圖轉圜對華關係邁出了關鍵一步，但改善中韓關係的進程仍面臨諸多艱巨挑戰。牢固的韓美同盟關係仍是尹政府對外關係念茲在茲的第一要務，調整中韓關係的幅度和力度在根本上受美韓關係的制約。當前尹錫悅政府謀求對華關係轉圜更多的是出於一種外交戰術上的考量，而非外交戰略的調整。有鑒於此，在剩餘不到三年的任期內，尹錫悅在處理對華關係上可能會帶有以下兩大特點。
一方面，遵循“政經分離”的原則。由於尹錫悅政府力圖把韓美同盟打造成為覆蓋安全、經濟、技術等多領域的“全球全面戰略同盟關係”，所以韓美在經濟、技術方面的合作水平較之過去顯著提升。而美國也借機將對華競爭嵌入韓美同盟的拓展中，使韓國也參與了對華經濟“脫鈎”以及技術“築墻”的過程。韓國因之在處理中韓經濟、科技關係時帶有明顯的政治化色彩，追求“安全優先”。然而，這種“政經不分”的政策不僅未給韓國帶來明顯的經濟紅利，甚至使中國從韓國最大的貿易順差國一度變為最大的貿易逆差國。這使尹政府逐漸認識到，令對華經濟關係過度服務於傾向美國的政治需要，對韓國實際是“雙刃劍”。今年5月尹錫悅在和李強會晤時明確提出擴大經貿合作以及加強產業投資合作、產供鏈合作、出口管制對話等領域溝通的議題，反映出未來韓國雖可能在政治上仍堅持美韓同盟優先，但經濟上會優先從國家利益出發，減少同盟和價值觀對經濟關係的束縛，發展“政經分離”的中韓關係，在中韓交往中挖掘新的經濟紅利。
另一方面，讓中韓矛盾控制在“有限損害”的程度。拋棄“安美經中”的“戰略模糊”，轉向優先傾向美國的“戰略清晰”已成為當前韓國對外政策的基調。所以，無論尹政府如何轉圜對華關係，中韓關係都難以恢復到文在寅時代的狀態。不過，鑒於尹政府在執政前期數度“刮蹭”中國的紅綫，使雙邊關係全面惡化，讓韓國承擔了過高的成本。所以，韓國未來可能在對華關係上更加注重管控“戰略清晰”帶來的成本，使中韓關係即使因受美國等因素干擾而受損，但損失的程度在可控的範圍之內。金漢權指出，今後韓國有必要運用多邊外交等手段，根據韓中關係中預計會出現矛盾的主要問題，對中國進行“有限損害”外交——即使與中國出現矛盾并導致韓國利益可能受損，但也要通過外交管理控制損害的程度。⑬尹政府近期在台灣問題雖仍有一些小動作，但又多次重申堅持一個中國原則沒有改變，正是“有限損害”外交的一個側面寫照——既要在台灣問題上一定程度配合美國以鞏固韓美同盟，又要避免過度刺激中國，使中韓關係陷入難以回轉的局面。
當然，除了認知到今後三年韓國的對華關係可能出現一些新調整之外，我們也應清晰地看到，尹錫悅政府態度的變化并不意味著外交政策的徹底轉向，近期對華示好大概率衹是權宜之計，未來中韓關係的改善仍面臨諸多限制因素。
一是中美全面競爭格局的形成限制了韓國“轉圜”的空間。通常來講，在大國競爭的背景下，很多中小國家會選擇介於制衡與依附之間的對衝戰略，⑭過去韓國所奉行的“戰略模糊”就屬於一種對衝。然而中小國家能够實施對衝并非是無條件的，馬來西亞國際關係學者郭清水就指出，衹有不存在大國全面競爭的情況下，中小國家才能在大國間實現對衝。⑮美國學者詹姆斯·金亦通過使用基本議價理論證明，若大國間爭議很大時，中等國家將被迫做出更清楚的選擇。⑯自特朗普政府開啓對華戰略競爭以來，中美競爭的領域已從單純的經濟貿易領域擴大到軍事安全、科學技術、地緣政治、價值理念等多領域的全面競爭。在此背景下，韓國可以在中美之間“左右逢源”的空間較過去明顯壓縮，而選邊的迫切性卻顯著提升。韓國國立外交院教授崔寓善坦言，美中競爭已經越過臨界點，如果需要戰略選擇，韓國應該更加重視與美國的關係，平衡外交不符合韓國的戰略利益和國際秩序發展趨勢。⑰類似言論目前在韓國戰略界仍占據著主流地位，這對韓國重回大國平衡外交的意向造成較大壓力。
二是美國大選對韓國改善對華關係會產生“雙刃劍”效應。誠如上文所言，美國大選的臨近和特朗普回歸的可能性是尹錫悅謀求對華關係轉圜的動力之一；但亦不能否認，大選同樣可能是阻礙中韓關係改善的重要變數。一方面，在美國大選期間，比拼誰的對華態度更加強硬，成為無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用以爭取更多選票的一張政治牌。隨著選舉進程的推進，美國國內的反華氛圍會進一步加強，外溢效應不可避免地會擴散到韓國等美盟伴國家。這可能會引發韓美之間的聯動效應，導致尹政府的對華態度也隨美國氛圍而變化。另一方面，特朗普當選可能性的存在固然迫使韓國試圖通過緩和對華關係以化解風險，但他一旦當選，其對中國造成的競爭壓力與拜登任內相比，恐有過之而無不及。特別是他威脅在當選後可能向中國征收可能超過60%的關稅，在韓國國內引發軒然大波。一些研究機構建議，若特朗普當選，韓國企業應避免進入中國市場，做好應對中國經濟通縮和出口傾銷等問題，⑱這無疑會對中韓經貿合作開闢新局造成不利影響。
三是半島緊張對立局勢加劇不利於中韓關係改善。進入2024年以來，朝鮮半島南北雙方的對立之勢有增無減，先是朝鮮在年初將韓國定義為“頭號敵國”和“永遠的主敵”，廢除祖國和平統一委員會、金剛山國際旅游局等朝韓事務機構，而後便是美韓3月舉行“自由盾牌-2024”聯合軍演針鋒相對。5月下旬起，朝鮮以報復韓國保守民間團體向朝飄送反朝傳單為由，數次向韓國飄送大量垃圾氣球，韓國政府隨即宣布終止《9·19軍事協議》，并預計下半年和美國舉行規模更大的聯合軍演。6月19日，俄羅斯總統普京訪問平壤，俄朝簽署《全面戰略夥伴關係條約》，條約中規定當任何締約方遭受侵略時，另一方將向其提供援助。韓國對條約的簽署反應激烈，并與美日共同發表聲明強烈譴責。在此背景下，中韓關係轉圜的進程將不免受半島緊張局勢的波及。誠然，韓國戰略界存在呼籲恢復和重視韓中在半島問題上戰略溝通的聲音，但是依靠美韓同盟和美日韓三邊合作來增強對朝威懾仍是主流言論，甚至還有建議韓國放棄寄望中國發揮影響以引導半島無核化的尖銳言論。半島局勢和中韓關係互為依托，在保守陣營執政下，半島局勢的惡化衹能進一步刺激韓國政府向美日靠攏，遲滯中韓關係緩和的進程。
四是韓國國會選舉結果衹能制約而不能改變尹政府的對外政策基調。韓國國際問題專家文正仁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尹錫悅之所以推行重視美韓同盟、美日韓三邊合作以及強調自由、人權、民主等普世價值觀的所謂“價值外交”，與他的個人信念有關，即他想成為21世紀普世價值的鬥士。⑲正如尹錫悅所說“就算支持率跌到1%也要改善韓日關係”一樣，尹政府的外交政策是基於親西方的價值觀，而非基於民意，遑論國會朝小野大的局面自他上任起便一直存在。⑳而且根據韓國的政治體制，國會對外交政策制定的影響力有限，外交決策權仍很大程度上集中於總統手中。相較於內政，外交反而是尹錫悅能繼續貫徹自己理念的主要政策領域，所以期待尹政府在對外大政方針特別是對華關係上進行大幅度調整恐難實現。此外，國會選舉中獲勝的共同民主黨雖然批評尹政府的對華政策對韓國經濟造成了損害，但在加強美韓合作的問題上，執政和在野兩大主要政黨意見一致。因此，即使在野黨憑借國會優勢，對尹錫悅較為激進的對華言行進行有限的“糾偏”，但韓國現行外交政策在尹的剩餘任期內仍將大概率繼續執行下去。
四、結語
今年是中韓建交32周年，自1992年兩國建交以來，中韓關係總體發展順利、富有成果。然而，尹錫悅執政後，受國內政治保守化和美國戰略利誘的雙重影響，韓國的對外政策轉向“親美疏中”，使中韓關係遇到了不少困難和挑戰。值得觀察的是，自去年下半年起，受中美關係、美國大選和韓國內部政情民意變化的影響，尹錫悅政府在處理對華關係上出現了一定程度改弦易轍的跡象，中韓在各領域的交流合作開始呈現恢復的態勢。但仍需認識到，尹政府謀求對華關係轉圜更多衹是一種外交戰術調整，受中美競爭全面化、美國大選期間對華強硬聲浪抬頭、朝鮮半島局勢趨緊以及韓國國會對外交政策影響有限等因素的影響，中韓關係改善的前景還存在不確定性。不過，中韓畢竟是重要鄰國，建設和平穩定、互利互惠的合作夥伴關係對兩國都意義重大。中韓雙方均應盡力呵護并維持兩國關係轉圜的勢頭，首先要防止關係繼續惡化，繼而謀求提升關係的機會。更為重要的是，中韓應充分利用此次各領域溝通和交流全面恢復的契機，提升兩國間的戰略互信，厚植民間友好往來的土壤，使雙邊交流合作能够排除各種內外干擾，向造福兩國人民的方向行穩致遠。
注釋：
①Soyoung Kim, Ju-min Park & Hyonhee Shin, "Exclusive: South Korea's Yoon Opens Door for Possible Military Aid to Ukraine," Reuters, 2023.4.19, https://www.reuters.com/world/asia-pacific/south-koreas-yoon-opens-door-possible-military-aid-ukraine-2023-04-19/。（訪問時間：2024.6.20）
②이정남，「2023년한중관계:전환기에직면한한중관계의도전과과제」，김한권，『2023중국정세보고』，서울：국립외교원 외교안보연구소중국연구센터，2024년，p.213.
③趙欣悅、袁勃：《李強會見韓國總統尹錫悅》，《人民日報》，2024年5月27日，第1版。
④朱鋒：《拜登政府的中國政策再評價與中美關係展望》，《國際經濟評論》，2024年第2期，28頁。
⑤김한권，「미 · 중대화국면의의미와한중관계에대한함의：동맹과‘전략적자율성’의경계」，『주요국제문제분석』，2023년제20호，p.26.
⑥이면우，「미국의대통령선거전망과한국의대응방향：제2차세종특별정책포럼2024요약정리」，세종포커스，2024.4.5，https://www.sejong.org/web/boad/1/egoread.php?bd=1&itm=&txt=&pg=1&seq=7670。（訪問時間：2024.6.22）
⑦사설，「미대선‘트럼프재집권’가능성면밀히대비해야」，『경향신문』，2024.1.24.
⑧한국갤럽，「한국갤럽데일리오피니언제580호2024년3월4주」，2024.3.28，https://www.gallup.co.kr/gallupdb/reportContent.asp?seqNo=1470。(訪問時間：2024.6.25)
⑨Christian Davies, "Is South Korea’s economic miracle over?" Financial Times, 2024.4.24, https://www.ft.com/content/b34e8bc8-9f78-45c8-a15b-3df9cdfd858f。（訪問時間：2024.6.25）
⑩박민희，「고장난‘윤석열 GPS 외교’…국익대신 미일만보고표류」，『한겨레』，2024.5.7.
⑪사설，「무기력드러낸대중국외교，돌파구찾을노력은하는가」，『중앙일보』，2023.11.29.
⑫이소연，「중국에대해어떻게생각하시나요？」，한국리서치，2024.2.7，https://hrcopinion.co.kr/zh-CN/archives/29001。（訪問時間：2024.6.28）
⑬김한권，「한중외교관계30년：회고와전망」，『국제.지역연구』，2022년제31권제2호，pp.67-68.
⑭查雯：《大國競爭升級下對衝戰略的瓦解與延續——以澳大利亞、菲律賓、新加坡的對華政策為例》，《外交評論》，2021年第4期，21頁。
⑮Chen-Chwee Kuik, "The Essence of Hedging: Malaysia and Singapore's Response to a Rising China", 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 Vol.30, No.2, 2008, p.165.
⑯[美]J.詹姆斯·金著，石延芳譯：《韓國在中美安全競爭間的選擇》，《國際安全研究》，2017年第4期，30頁。
⑰최우선，「국제질서와한국의전략：명청교체기와미중경쟁시대의전략」，『주요국제문제분석』，2023년제34호，pp.23-24.
⑱김현범，「美대선트럼프당선시경제정책변화및영향전망」，IBK Issue Analysis，2024 년4 월호，p.7.
⑲陳沁涵：《文正仁：中韓對雙邊關係理解不同，尹政府不應為價值觀犧牲國家利益》，澎湃新聞，2023.7.12，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3812897。（訪問時間：2024.7.1）
⑳詹德斌：《朝小野大，韓國政局的變與不變》，環球網，2024.4.12，https://opinion.huanqiu.com/article/4HM6XvG0I89。（訪問時間：2024.7.1）
（全文刊載於《中國評論》月刊2024年10月號，總第322期，P95-101）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