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評社╱題:余英時人文思想的“盲點” 作者:黃光國(台灣),台灣大學心理學系榮譽教授
【摘要】西方知識分子對於“理念論/經驗論”、“唯名論/實在論”的爭議,是從古希臘、中世紀、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到現代,始終一貫,沒有間斷過的。時至今日,它們仍然是科學哲學演化系譜中的核心概念。余英時忽略掉中世紀歐洲文化內部的哲學衝突,反倒從“旁觀者”的立場,強調“主智論”和“反智論”的對立,用柯靈烏的歷史哲學來說,它是用這樣的“歷史建構”,在找尋西方文化中的“人文思想”和“人文主義”,結果是祇看到西方文化的“光明面”。然後再用移花接木的手法,以“反智論”的“歷史建構”來對“中國思想傳統”作“歷史批判”,結果是看到了中國文化的“黑暗面”。
《余英時的“迷陣”和牟宗三的“偏誤”》一文指出:余英時的著作就像一座龐大的迷陣,如果沒有一個參照系統的指引,一旦誤入其中,便再也難以脫身。為了要建立華人自主社會科學的學術傳統,我們有必要檢視余院士的重要著作,指出其中“陷阱”之所在,以免後學者為其所誤。
余英時是個非常重視“人文思想”的人。《歷史與思想》在介紹西方文化的特質的時候,從〈工業文明之精神基礎〉(1958)談到〈西方古典時代之人文思想〉(1960),再往上追溯〈文藝復興與人文思潮〉(1959)。對西洋史稍有涉獵的人都不難看出,余院士在認識西方文化的時候,中世紀長達一千年的“黑暗時期”(Dark Age)竟然被他忽略掉了。他一心想要掌握歐洲“人文思想”的來龍去脈,卻祇看“光明面”,不看“黑暗面”,結果根本掌握不住歐洲思想發展的主要軸線,反倒自以為是地創造出一個“反智論”(Anti-intellectualism)的詞彙,硬要用它來分析中國文化,他的整個研究路線也因而呈現出明顯的“歐洲中心主義偏誤”。今天華人學術社群要想跳脫“唯美是尚、自我殖民”的困境,必須先瞭解歐洲思想的一貫特色,才有可能破解余院士佈下的這個迷陣。
一、唯名論、實在論與理念論、經驗論
從古希臘時期開始,西洋哲學所關注的焦點問題之一,便是:“人如何認識其外在世界?”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作為思考之主體的“人”,必然要思考的重要問題之一是:這個被認識的對象,其本體(noumenon)到底是什麼?
在西洋哲學史裡,關於世界中所存在事物之本體論(ontology),一直存有“唯名論”(nominalism)和“實在論”(realism)兩種不同的主張(高宣揚,1994:14-15)。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用感官可以經驗到的單個的個別事物,是一種真實的存在。對於這一點,唯名論和實在論兩派哲學家並沒有異議。然而,人們用來指稱某一類事物的名稱,是不是真實的存在呢?比方說,個別的張三、李四,固然都是真實的存在,可是,用來指稱同一類個體的“人”,是不是真實的存在呢?
對於這個問題,實在論和唯名論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唯名論者認為:人們感官可以經驗到的個別事物,固然是實在的,人們用以指稱“一般性事物”的名詞卻祇不過是“名相”(nomina)而已,並不是真實的存在。實在論的觀點則正好與此相反。他們認為:人類觀察到的現象,祇不過是表象而已。在表象背後的本質,才是真實的存在。
在西洋哲學史裡,主張“理念論”(idealism)的柏拉圖(Plato),可以說是最早的實在論者。柏拉圖認為:世界中事物的形相並不是固定不變的,人類對於個別事物的知覺也必然是不完整的,所以人不能由此獲得永恆之知識。能夠作為永恆知識之基礎者,不是個別的事物,而是人類從眾多個別事物抽象出來的“形式”(form)或“理念”(idea)。人類賦予同一名稱的同一類事物,都具有共同的“形式”,人類知覺到的個別事物,不過是這些“形式”不完整的複製品而已。
柏拉圖提出的“理念論”對西方的哲學發展造成了深遠的影響。他也被當作是最早的實在論者。柏拉圖的弟子亞里斯多德和他的老師抱持完全相反的立場,他主張“經驗論”,認為人必須以感官經驗為基礎,來發展知識。這樣的論點後來成為“經驗主義”(empericism),被大多數西方科學家奉為圭臬。他們強調:祇有感官所感受到的經驗才是實在的,因為知識是不確定的、概率的,需要不斷修改和證偽,所有的理論都應該經過實驗的檢查。
西元前338年,馬其頓王腓力普二世降服希臘,其子亞歷山大繼位之後,曾從學於亞里斯多德。率領馬其頓與希臘聯軍,征服了東方的埃及、波斯,建立了強大的帝國。他雖然以三十二歲齡英年早逝,他建立的帝國也隨之分裂,但在此後三百年間,希臘文化卻傳播各地。
二、西羅馬帝國的興衰與基於恐懼的宗教
羅馬是希臘文明的繼承者。古羅馬廣場的中心是大家集會、進行政治討論、商業活動或審判的場所。西元前五百年左右,即成立共和政體,由執政官、元老院和市民會議所組成,但僅有成年男子享有市民權。他們相信多神教,把戰爭俘虜當奴隸,強迫他們在競技場上當角鬥士(gladiator),和猛獸或其他角鬥士做生死拼搏,而且女性的社會地位也很低。
西元一世紀,大約中國的西漢時期,凱撒、龐培、克拉森三巨頭執政,羅馬開始往外擴張領土。公元前44年凱撒(Julius Caesar)成為終身獨裁官(Diatator),不久即遭到暗殺,他的養子奧古斯都繼任後,清除政敵,在位40年,為羅馬帝國奠下雄厚的根基。從此羅馬改行帝制,實行奴隸制的君主專制,但並未將世襲制度化。其後的“五賢君時代”,羅馬進入全盛時期,成為人口逾五千萬的龐大帝國。
西元三世紀,康茂德大帝遭暗殺之後,羅馬進入“軍人皇帝時代”,依存軍隊力量維持政權。由於北方蠻族的入侵,統治階級發生內訌,人民發動起義,基督教迅速發展,政治動盪不安,五十年內,換了26個皇帝。戴克里先(Diocletian, 243-313)結束了羅馬帝國的長期動亂,以鐵腕壓制基督教,並將帝國分為四個部分,設立兩個正皇帝(奧古斯都,Augustus)、兩個副皇帝(凱撒,Caesar)。
這種“四帝共治”的安排再度引起內戰,由君士坦丁一世(Constantine, 274-337)取得勝利。他看到信奉一神的基督教有一種團結信眾的精神力量,於313年和李錫尼共同簽署“米蘭敕令”(Edict of Milan),承認基督教的合法地位,又召開尼西亞會議,通過“尼西亞信經”,確立“三位一體”的信仰。然後將國都移往拜占庭,並改名為君士坦丁堡,並在死前受洗,成為基督教徒。
但這並不能根本解決奴隸制所造成的危機。西元380年,迪奧多西一世(Theodosius, 346-395)訂基督教為國教,他逝世前,將帝國分給兩個兒子,遂形成東、西羅馬帝國,分別以羅馬與君士坦丁堡為首都。此後雙方即因文化差異、教義教儀,乃至於世俗轄區的衝突,而紛爭不斷。公元第四世紀以後,北方日耳曼蠻族大舉入侵,國內人民起義不斷,476年,西羅馬帝國滅亡,西歐分裂成許多封建王國。
西羅馬帝國滅亡後,西歐在日耳曼野蠻民族的統治下,基督教也成為西歐國家的國教,基督教會成為唯一有文化的機構。在教會神學的壟罩下,經歷了長達一千年的黑暗時期。基督教勢力壟罩一切,一個人從出生領洗到入土安葬,都必須服從教會的安排。一般人將聖經視為神的指示,《新舊約全書》上所說的都是真理,聖經上的訓誨都是最高的道德標準。違反基督教會的指令和教義都是死罪,沒有人敢說任何跟教會不同的意見。
基督教會傳教時,有一句著名的口號:“神愛世人。叫一切信祂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對於那些“不信祂的”呢?基督教並沒有為他們預留任何“寬容”的空間。基督教教義有所謂“最後審判”(Last Judgment)或“末日審判”的說法,認為現實世界將會最後終結,那時上帝將審判一切活人和死人,蒙救者升天堂享永福,受罰者下地獄受永刑。魔鬼也將被丟入“火湖”中承受永罰。這是基督教末世論的基本神學觀念。《舊約》中稱之為“主再臨的日子”(Kairological time)。《新約》也繼承了這種觀念,認為世界末日,基督將再次降臨,並審判世界。因此,《舊約》和《新約》的教義,儘量描繪地獄的可怕,恐嚇人們如果不信基督教,就會下地獄云云。由此可見,基督教徒對於神的信仰,不是基於“愛”,而是基於“恐懼”。基於對死亡和死後被審判的恐懼。
基督教原本是受迫害者的信仰。公元380年,羅馬皇帝狄奧多西一世(Theodosius I)將基督教定為羅馬帝國的國教之後,基督教反過來開始迫害其他的宗教了。公元388年,對宗教的所有公開討論都成非法,所有其他的宗教都受到迫害而消亡。到了435年,其他宗教的教徒都要處死,祇有猶太教是例外。但是猶太教徒必須被隔離,基督徒與猶太教徒的通婚被視為犯通姦罪,女人要被處死(Ellerbe, 1995)。
希臘人的主神原來是宙斯(Zeus),希臘的宗教和神話也有悠久的歷史,基督教變成國教以後,希臘人自己的宗教就沒有了。羅馬人也一樣,羅馬人原來的主神是丘必特(Jupiter)。基督教變成國教以後,這些都變成了異端。入侵羅馬帝國的蠻族,原來也有自己的傳統民族信仰,在基督教變成國教、統攝一切的情況下,這些在歷史上都被消滅了。
基督教早期的教士,已經把希臘的科學和哲學視為神學的俾女(handmaiden to theology)。他們認為:“這些知識祇能用來更好地理解基督教,不能為自身的緣故進行研究。”丹皮爾在他的《科學史》(A History of Science)中說:“基督教徒把世間學問等同於必須排除的異端,基督教思想因而跟世間學問變成對立(Dampier, 1942)。”
為了要消滅異端,基督教會把跟教義不合的書都燒掉了。公元391年,基督徒燒了埃及亞歷山大城最大的圖書館,造成人類文化史上的浩劫。教會也關閉了許多古老的學院。公元529年,查士丁尼一世(Justinian I, 483-565)關閉了雅典已經存在近千年之久的柏拉圖學院。中世紀人民沒有什麼機會受教育,祇有教士可以學習。在基督教燒了許多年的書以後,君士坦丁堡的一位主教克里索斯妥姆(John Chrysostom, 347-407)很驕傲地說:“古代世界的古哲學和古文學,所有的痕跡都已經從地球表面上消失了。”(Every trace of the old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 of the ancient world has vanished from the face of the earth.)(Ellerbe, 1995: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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