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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印尼巴厘島的中美元首峰會上，中國領導人提出要讓兩國之間的競爭有章可循、在競爭中互相學習和借鑒。 |
中評社╱題：構建健康的中美競爭關係 作者：宋偉（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教授
【摘要】在印尼巴厘島的中美元首峰會上，美國領導人致力於管控中美關係、設立護欄；而中國領導人則提出要讓兩國之間的競爭有章可循、在競爭中互相學習和借鑒。中國領導人的闡述可以總結為構建一種健康的中美競爭關係，化壓力為動力。為什麼要構建一種健康的中美競爭關係？一方面，中美兩國實力差距的不斷縮小，意味著雙方存在位置性的衝突；另一方面，兩國又存在諸多的共同利益、經濟上高度相互依賴，需要避免一種兩敗俱傷的結局。如何才能構建一種健康的中美競爭關係？本文從有底綫、有邊界和有道德三個方面進行了具體的分析。有底綫意味著不挑戰對方的核心利益，加強交流和危機管控，避免偶發性的衝突；有邊界意味著在存在共同利益的領域不采取破壞性的、損人不利己的行動；而有道德則意味著，雙方明確拒絕那些不符合道德準則的不正當的競爭方式。這三點其實就是峰會期間雙方領導人所明確的，確立指導雙方關係的原則。
在無政府狀態下，沒有一個世界政府來管理國際關係，國家之間也存在著信息的不透明、信任的不充分等問題，因此，相比合作，其實競爭才是國際關係的常態。國家與國家之間除了具體利益的競爭與合作外，實力差距的縮小、圍繞國際規則和領導地位的競爭都可能導致戰略競爭。中美之間存在“激烈”的競爭并不可怕，問題是如何規範這種競爭關係，使其朝著有益於雙方自身發展和共同進步的方向去進行，而不是導致兩國關係的無限制惡化，最後甚至出現軍事衝突和戰爭。這就是本文所要回答的核心問題。
一、中美元首峰會：探討指導中美關係的原則
2022年11月14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同美國總統拜登在印尼參加二十國集團峰會期間舉行了雙邊會晤。在會晤中，習近平指出，“當前中美關係面臨的局面不符合兩國和兩國人民根本利益，也不符合國際社會期待。中美雙方需要本著對歷史、對世界、對人民負責的態度，探討新時期兩國正確相處之道，找到兩國關係發展的正確方向，推動中美關係重回健康穩定發展軌道，造福兩國，惠及世界。”拜登總統也表示，“美方認同應確立指導美中關係的原則，可由雙方團隊在已有的共識基礎上繼續談下去，爭取儘早達成一致。”①這次雙邊元首會晤是在中美關係依然十分緊張的局面下進行的，是過去三年來中美元首的第一次會晤，也是拜登就任美國總統之後的第一次會晤。會議的背景是仍然不斷惡化的中美關係，而作為世界上第一大經濟體和第二大經濟體，中美兩國關係的發展走向不僅關係到兩國人民的根本利益，也是牽動國際社會目光的焦點問題。
在會晤中，中方和美方就中美關係的表態存在著微妙的差異。從拜登總統的表態來看，美方希望的是管控中美關係，不發生直接的衝突。正如拜登總統在二十國集團峰會期間舉行的記者會上所表示的，中美“將進行激烈的競爭。但我不希望衝突，我正在尋求負責任地管理這一競爭”。②這其實也是美方一直以來所強調的一個觀點，即為中美關係的發展設立所謂的“護欄”。早在2022年7月美國國務卿布林肯會晤中國外交部長王毅時，就已經明確地提出了這一概念，當時中方的回應是“中美三個聯合公報就是中美關係的護欄”。③相比之下，中方的表態則更為積極一些，本質上已經開始涉及到如何構建“健康的中美競爭關係”這一重大命題。習近平主席表示，“中美關係不應該是你輸我贏、你興我衰的零和博弈，中美各自取得成功對彼此是機遇而非挑戰。寬廣的地球完全容得下中美各自發展、共同繁榮。雙方應該正確看待對方內外政策和戰略意圖，確立對話而非對抗、雙贏而非零和的交往基調。”“任何時候世界都有競爭，但競爭應該是相互借鑒、你追我趕，共同進步，而不是你輸我贏、你死我活。”④
這兩種思路顯然是服務於不同的目標。美方強調“護欄”，衹是為了中美關係不發生直接的衝突尤其是軍事衝突；而建立健康的中美競爭關係，則是化壓力為動力，讓中美兩個國家能够在競爭中相互學習、共同成長。顯然，構建一種健康的競爭關係，對兩國來說都是有利的事情，是一種理想的狀態。雖然習近平主席的講話中沒有明顯地提出“構建健康的競爭關係”這樣一個術語，但表達意思是非常清楚的，與以往中方不願意討論和承認“中美戰略競爭”的態度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直面競爭、管控競爭、化競爭為友好比賽，這是一條新的思路。那麼，為什麼要提出這樣一條新的思路？怎麼樣才能構建一種健康的中美競爭關係？
二、為什麼要構建“健康的中美競爭關係”
提出構建健康的中美競爭關係，需要承認的一個事實就是，中美的確已經進入到一個戰略競爭的階段，這是提出這一概念的一個現實基礎。那麼，什麼是戰略競爭呢？按照位置現實主義的看法，戰略競爭是兩個大國之間整體國家利益之間的競爭，而不是具體國家利益的競爭。所謂整體國家利益，即一定時期內一個國家社會各階層共同享有的、最為重要的國家利益。國家安全、經濟發展、社會福利雖然都可能是各階層共同享有的利益，但它們未必是一定時期內最為重要的利益，那麼就不是整體國家利益而是具體國家利益。位置現實主義從國際體系位置的角度來界定大國的整體國家利益，包括國際實力地位和國際秩序地位兩個方面。⑤對於美國來說，它的整體國家利益就是霸權實力地位和霸權秩序地位。霸權實力地位意味著，美國的相對實力遠遠超過其他大國。衹要能維持這樣一種霸權實力地位，那麼美國的國家安全和國際影響力就可以得到確保。其他大國和美國的實力差距越小，對美國霸權實力地位的挑戰就越大。而霸權秩序地位意味著，當前國際秩序是美國所主導的，大多數關鍵性國際規則對美國來說是有利的。由於國際秩序關係到國際資源的分配，因此霸權秩序地位意味著美國可以獲得更多的國際資源、促進本國的安全、經濟繁榮和國際影響力。
從國際實力地位和國際秩序地位兩個方面出發，中美兩國對於中國崛起給美國所帶來的挑戰存在非常不同的看法。從中國的角度來看，中美實力差距的縮小是一個客觀現實，因此圍繞霸權實力地位的位置性競爭的確是存在的。按照中國國家統計局發布的消息：“2012年以來，我國國內生產總值（GDP）穩居世界第2位，占世界經濟總量比重逐年上升。2021年我國GDP達17.7萬億美元，占世界比重達到18.5%，比2012年提高7.2個百分點。我國經濟總量與美國的差距明顯縮小，且遠遠高於日本等世界主要經濟體。2021年我國GDP相當於美國的77.1%，比2012年提高24.6個百分點，是日本的3.6倍、印度的5.6倍。”⑥但是，中國始終認為，中國是現存國際秩序的參與者、維護者和建設者，而不是挑戰者。在巴厘島峰會期間，習近平主席明確表示：“中國從來不尋求改變現有國際秩序，不干涉美國內政，無意挑戰和取代美國。”⑦但美方顯然對2013年以來奮發有為的中國外交有著諸多的誤解，認為中國隨著實力的增長，就是想要改變現行的國際秩序規則和挑戰美國的霸權秩序地位。因此，不管是中國所倡導的“一帶一路國際合作倡議”，還是中國在釣魚島、南海等采取一系列維護中國主權權益的行動，美國將反復強調要維護基於規則的國際秩序、并將中國塑造為一個挑戰現存國際秩序規則的國家。依據2022年的《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國是唯一同時有意圖和有（經濟、外交、軍事和技術）實力重塑國際秩序的國家。北京有在印太地區強化勢力範圍和成為世界領導者的雄心。”⑧
此外，俄羅斯軍隊在烏克蘭遇到的困境，讓美國人更加堅信，中國才是美國全球霸權地位的主要對手，俄羅斯的力量已經明顯衰落了。因此，一方面，中方無法完全否認兩國已經圍繞著國際實力地位出現戰略競爭的事實；另一方面，對中方來說，在美國對中方的意圖存在嚴重誤解的情況下，通過正視兩國之間存在的競爭關係，確立兩國相處的一些具體原則，而不是迴避兩國之間存在的利益摩擦和競爭關係，對美國人來說，其實可能是更加容易聽懂和接受的交往方式。對於美國來說，中國實力的增長固然意味著潛在的威脅，但是，直接的威脅卻是來自於中國的意圖和行為。即便中國想要一定程度上修正現有的國際秩序，衹要這種修正的方式能够為美國所接受，那麼也可以大大減少美方對中方的誤解和猜忌。因此，如果能够通過明確雙方交往的具體原則，那麼就可以有效減少對中方意圖和行為的誤判。構建健康的中美競爭關係，首先就是因為有必要正視中美之間存在實力地位競爭的現實，以及消除美國對中國挑戰國際秩序的一些誤解和猜忌。
中美兩國都是核大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以及兩國經濟體量巨大、經濟上高度相互依賴的事實，則是有必要構建健康的中美競爭關係的另一個現實基礎。中美兩國都是世界軍事強國，尤其是核大國，這一事實意味著，兩國都需要努力避免發生直接的軍事衝突。一直以來，中美雙方都在努力構建相關的危機管控機制，案例之一就是有關海上相遇規則的溝通。雙方都意識到，一旦發生了直接的軍事衝突，在當前汹湧的雙方民意下，衝突就可能逐步升級為常規戰爭、甚至是核戰爭。這對中美兩國乃至全世界來說，都是一場災難。在這次的巴厘島峰會中，兩國元首也明確反對烏克蘭戰爭上升為核戰爭，“核武器用不得，核戰爭打不得，應防止亞歐大陸出現核危機。”⑨構建健康的中美競爭關係，可以避免中美關係無限制地惡化下去，避免中美兩國國內民衆的不友好情緒過度激化，從而防止競爭演化為衝突、衝突演化為戰爭和大戰。從目前來看，過去幾年中美兩國之間的競爭關係已經大大削弱了中美友好的社會基礎，尤其是在美國，已經有接近百分之八十的美國民衆對中國態度消極。維持中美關係的基本穩定，讓中美關係的惡化有一個明確的底綫，即不發生直接的軍事衝突和戰爭，符合兩國人民的基本利益。
除了不發生直接的軍事衝突和戰爭這一條底綫外，中美兩國在經濟領域和其他領域也擁有巨大的共同利益，不損害這些共同利益、在能够合作的領域繼續合作，同樣符合中國兩國人民的基本利益和國際社會的共同利益。中美兩國經濟體量巨大，打貿易戰衹會是一個兩敗俱傷的結局。事實上，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中美兩國的主流意見都認為，中美經貿關係對雙方來說都是利大於弊。對於美方來說，通過進口大量物美價廉的中國商品，可以有效降低美國的通貨膨脹和生產成本、讓美國民衆的生活獲得大量實惠，而在華的美國企業也獲得了更高的利潤，而這些利潤最終還是要回流美國的；對於中方來說，對美出口創造了大量的就業、稅收和外匯，而這些外匯可以用來購買中國所需要的能源、糧食和高科技產品等。中美經濟結構是高度相互依賴的，例如在我們所熟知的大豆貿易中，美國需要中國這樣巨大的買家，而中國則需要美國這樣巨大的賣家。中國曾經是世界上最大的大豆出口國，現在已經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大豆進口國，進口量占全球大豆貿易量的60%，90%的大豆需要進口。中國是美國大豆的第一大出口市場，而在貿易摩擦之前，美國約有62%的大豆銷往中國。中國農業部部長韓長賦在2019年2月就明確表示，“中美肯定是大豆貿易的重要夥伴。”⑩即便發生了貿易戰，中美雙邊貿易仍然繼續增長。一系列數據顯示，面對中美經貿摩擦，兩國貿易往來反而更加頻繁。“自2018年7月美國對華加徵關稅以來，中美貿易額除2019年同比有所下降外，其他年份均處於增長態勢，新冠肺炎疫情發生以來更為明顯。2020年中美貿易額同比增長8.3%，2021年再次大幅增長，且近幾年中國對美國出口額增長持續高於進口。”⑪2021年，中美雙邊貿易額比上一年增加了30%，達到了7556億美元。這充分說明，中美都需要維持這樣一種巨大的經貿關係，雙方都能從中受益。
此外，在許多其他方面，中美雙方也可以通過合作來實現互惠互利，以及實現彼此的戰略利益。例如在許多重要的國際和地區問題上，美國需要中國的幫助。中國不僅是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在許多熱點國際問題上具有重要的影響力。同樣，中國也不希望美國在一些周邊熱點問題上拉偏架、拱火，破壞和平崛起的周邊環境。在社會文化領域，長期以來，大量的中國留學生和學者到美國留學，相當一部分還選擇留在美國，成為美國高科技領域的中堅，一部分則選擇回國，成為國內科技和教育領域的骨幹力量。這樣一種人才的流動對中美雙方來說都是有利的。構建健康的中美競爭關係，就意味著對這些具有共同利益的領域應該堅持合作，而不是破壞這些領域合作。中美競爭應該是有底綫、有邊界和有道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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