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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特朗普執政時代,中美關係的確發生了歷史性變化。 |
中評社╱題:當前中美戰略競爭不等同於冷戰時代美蘇爭霸 作者:鄭劍(北京),海峽兩岸關係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
今後中美戰略競爭將是常態,但鬥而不破的局面有可能維持相當長一段時間。中國大陸有完整的經濟體系,五臟俱全,比美國還完整;強大金融實力,比美國的流動資金多;龐大的市場規模,比美國潛力大;第三世界的堅強後盾,整體比美國受歡迎;歐美矛盾的客觀存在,多數國家不贊成中美交惡;強大的人民軍隊,這支軍隊沒有輸掉過任何一場戰爭。這樣的實力地位,加上高明的策略運用,決定了中美關係的基本面。這樣一種基本面決定了祇要美國是理智的,主觀上就不會期望能在這個世界上塑造出新的冷戰格局,進而不戰而勝。事實將證明,美國最終是理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中美關係出現了結構性變化的趨勢,雖然未來變數依然不小、最終會走到質變程度還是局限於量變、進程是否可逆,甚至目前是否業已質變等,都還沒有共識或定論。不論在中國大陸、美國,還是在台灣,爭論都不同程度存在,但“生變了”是不能否認的。最典型的說法如基辛格先生“中美關係回不到從前了”的斷言。對於這個斷言,各方共識似乎較多,但細究其具體內涵,似乎也未必沒有爭議。“回不去了”指的是回不到特朗普上台前時代,還是冷戰前期、中期、後期?不同的時期,中美關係的面貌有著很大的不同。
筆者認為,“回不去了”既意味著回不到特朗普上台前的相對友好合作的時代,但恐怕也回不到美蘇冷戰對抗那樣的壁壘森嚴、涇渭分明、你死我活狀態。
一、中美關係戰略競爭並未回到冷戰
進入特朗普執政時代,中美關係的確發生了歷史性變化,集中表現在美國在戰略上重新定位美中關係,以戰略競爭取代接觸加遏制。但是,戰略競爭關係框架究竟在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文化等等層面如何體現?戰略手段運用的空間與邊界在哪裡?戰略競爭的原則與底線是什麼?會不會爆發新的世界大戰、中美大戰或信息時代新型戰爭?等等,這些問題都不清楚。兩次世界大戰和戰後冷戰時代,大多數國家一直延續著自古以來的戰爭崇拜論,認為軍事可以解決最終的問題,經濟、科技、文化、政治等手段多處於從屬地位。美國與蘇聯、華約與北約、西方世界與東方世界,都在扎扎實實準備打仗,而且是以第三次世界大戰為基點進行準備的。當時華約現役坦克超過5萬輛,北約也有上萬輛;兩大集團的核武器都超過一萬件,不但可以確保把對手毀滅N次,甚至可以把整個地球毀滅N次,是謂“超殺”能力。美西方固然在沒有跟蘇東直接大規模火力交戰情況下,使用包括政治戰在內的綜合性手段取得冷戰勝利,但不能否認的是,在整個冷戰期間,軍事始終處於戰略較量的核心地位。那麼,在中美戰略競爭時代,軍事手段又處於何種地位呢?會是軍事冷戰2.0版嗎?
不能否認的是,冷戰時代,由於核力量的存在,直接制約了美蘇之間兵戎相向。因為按照克勞塞維茨的戰爭理論,戰爭一旦打起來就沒有底線,各方為了追求勝利會無所不用其極,美蘇打仗很可能跨越核門檻,其後果是不可想像的。而冷戰後又經過30年技術進步的核武器,其對戰爭的約束力祇會更大。某些新型核武器固然在減少附帶損傷、提高“可使用性”方面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但另一類核武器同樣也在“確保突破、確保摧毀”的傳統路徑取得了長足進步。世界上沒有任何國家敢於確保以可以承受的損失打贏核戰爭,世界上也沒有一個核國家會容忍另一個核國家侵犯自己的核心利益而不使用核武器。從這一點上看,在中美戰略競爭時代,儘管雙方沒有任何一方放鬆核戰備,但中美一般不會競爭到貿然開戰的程度。換言之,這一點從來沒有“回不去了”的問題。
二、中美關係難以脫鈎
意識形態鬥爭也不存在“回不去了”的問題。儘管特朗普宣稱在國際上不搞意識形態鬥爭,但是,他沒有放棄以意識形態劃線,沒有放棄用政治、宗教、文化、種族意識形態區分親疏、進行國際鬥爭。香港“修例”事件是一個典型,此次美國對香港事態關注度之高、插手之深、投入之大前所未有,僅僅用配合中美貿易戰而打“香港牌”不能說明全部問題,況且美國民主黨佩羅西之流未必會為配合特朗普的貿易戰出手。從美國介入香港事態中可以明顯看出特朗普之外的“另一個美國”,這是一個持之以恆、一以貫之的美國,是美國中央情報局、國務院、國防部、智庫、媒體、非政府組織層面的美國,是美國民主基金會的美國。2018年以來,美國智庫突然出現政治戰研究熱,在這股研究熱中,美國智庫設置的政治戰對手沒有一個屬於西方世界,基本指向中國、俄羅斯。在特朗普總統宣稱不搞意識形態鬥爭的背景下,為何美國會出現“政治戰熱”?是戰略競爭的硬實力不足而不得不另闢蹊徑,還是意識形態偏見的慣性使然、東西南北世界的文明衝突所致?這些因素應該都有。
中美經濟關係存在“回不去了”的問題嗎?目前中美戰略競爭集中體現在經濟博弈層面,即貿易戰。數輪談判無果,根子在美國。在國際經濟領域中,美國以往主張按經濟規律辦事,現在則強調戰略競爭需求、政治干預經濟。由此導致一個“反常現象”:最強調自由市場經濟的美國,居然在以最大的力度使用國家調控手段處理中美經濟關係;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中國,居然領頭宣導全球自由貿易。中國站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高度造福世界,美國站在赤裸裸的“美國優先”高度挑戰各國,特朗普的貿易戰不但劍指中國,也揮向世界,實質是經濟領域的“單邊主義”。中美兩國,一方主張極端的“美國優先”,另一方主張普世的市場經濟規律;一方主張政治淩駕於經濟、罔顧他國利益,另一方主張經濟歸經濟、政治歸政治。從這個意義上說,道義在中國大陸這一邊。
從信息時代、智慧時代的經濟規律看,越是開放的經濟體越能佔領先機,越是封閉的經濟體越會導致相對落後。以自由貿易得以強盛的國家,最終成了自由貿易的反對者,這是哲學的異化規律的反應,異化的結果往往走向自身願望的對立面,美國特朗普政府的“經濟單邊主義”究竟能走多遠,令人質疑。而美國在對華戰略競爭、“經濟單邊主義”道路上能走多遠,中美經濟關係“回不去了”的程度就有多大;經濟規律的決定作用有多大,美國“經濟單邊主義”受到的制約就有多大、“回不去了”的程度就有多大的局限。所以,中美經濟關係“回不去了”固然是現代進行時,但是否會達到質變、不可逆的程度,依然令人懷疑。值得指出的是,中美經濟關係質變的必要條件是兩國經濟體系化脫鉤,冷戰後30餘年整合起來的國際經濟體系隨之一分為二,中美各把一方。目前多數分析家和實業家指出,這個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從這個意義上說,中美經濟關係又不存在“回不去了”的問題,可能很難不可逆轉地發生惡性質變、脫鉤。
中美在國際熱點問題的戰略合作關係也未必“回不去了”。朝鮮半島及朝核問題、南海問題、中東問題、中亞問題、北極問題等等,還有反恐、自然災害、氣候、疾病控制非傳統安全問題,都離不開中美合作。特朗普上台後,以往中美合作應對的國際熱點問題一個也沒有解決,美國一個也擺脫不了。而當初這些問題之所以促成了中美合作,歸根結底是美國一家解決不了、中國的影響力與日俱增、當事國對中國有特殊信賴,所有這些條件不會因特朗普上台而一夕生變。祇要國際熱點問題的基本環境條件沒有質變,美國就無法甩掉中國另起爐灶。試想,離開一個合作的中國,朝鮮半島問題可以解決嗎?社會主義的朝鮮會愚蠢到放棄其政治上、經濟上、安全上及歷史上、地理上、文化上的近鄰而“一邊倒”地投入處心積慮顛覆其政權的資本主義美國的懷抱嗎?即便是資本主義的韓國亦不會不重視對華關係,非但如此,歷史上半島南部的國家、集團、政治勢力與中原政權的關係往往更近。這是一種結構性的戰略需求所致。
三、中美之間不存在兩極對抗的條件
今後的中美關係,應該很難走向冷戰時代那樣的兩極對抗格局。美蘇兩極對抗格局的形成,大體有五個條件,我們可以看看今天的中美之間是否存在這樣的條件:
第一個條件是領土主權根本威脅。美蘇都有打二戰式攻城掠地戰爭的準備,在歐洲重兵對峙;目前中美之間基本可以排除實體層面大規模相互入侵的可能,互相也未必有全面攻佔對方國家領土的戰爭計畫。
第二個條件是意識形態生死對決。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制度之間的矛盾固然是難以調和的,生死對決將是永恆的命題,但當今世界,意識形態不同國家不再像冷戰時期那樣勢不兩立,反而可以共處,或者其合作共處性高於生死對決面,中美關係就是典型案例。特別是中國不“輸出革命”、美國特朗普政府整體上降低了意識形態鬥爭強度,使得這個特點更為突出一些。
第三個條件是聯盟戰略的嚴密體系。和平與發展是當今世界的主題,人類命運共同體不僅僅是中國政府的宣導,也是現實的需要。美國沒有能力組織西方國家建立與中國對壘的陣營,中國也沒有搞聯盟對抗的戰略意圖。
第四個條件是經濟體系各自獨立。隨著冷戰的終結,經濟、科技和社會文明的發展,全球經濟體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把各國的利益緊緊地捆綁在一起。現代國際經濟合作關係的突出特點是各國融合、單一國家獨木難支、獨立經濟體競爭力有限,這與歷史上有很大的不同。一戰、二戰前,歐洲各國經濟聯繫固然也是緊密的,但之所以可以在一夜之間斷鏈、打仗,重要原因是其合作機制多局限於產品及能源原材料貿易領域、合作對象具有可替代性;各陣營之間和平時期即相互設防,包括在經濟發展上都有關係破裂的充分準備。但現在不同了,現代國際經濟分工合作關係深入到產業鏈、金融鏈、市場鏈層次,如美國這樣的國家,不但產業門類高度殘缺,其支柱產業也多建立在全球產業鏈合作基礎之上,換言之,大國或經濟體間經濟關係“休克式”中斷會導致其重要產品、整體經濟發生一定程度的崩潰;漸進式中斷則面臨巨大的內外阻力,需要相當長一段時期,其間充滿變數、危機四伏。很難想像,憑美一國之力,可以把中國排除在特定經濟體系之外,可以人為製造出壁壘分明的兩大經濟對抗體系。
第五個條件是軍事安全全面對峙。冷戰時期,美蘇雙方都在準備“早打、大打、打核戰爭”。目前中美之間基本沒有嚴重的全面軍事對峙,更多表現為威懾和應急層次。其中的一個常識是,中美兩國打大仗不但將是中美兩國的災難,也將是世界的災難,至少中美周邊國家、同盟國家不會贊成。
四、結語
總之,今後中美戰略競爭將是常態,但鬥而不破的局面有可能維持相當長一段時間。態勢是有關方面主觀願望、實力地位及策略運用共同作用決定的,其中階段性的實力地位與策略運用決定階段性的形勢或態勢。這是基本面。中國大陸有完整的經濟體系,五臟俱全,比美國還完整;強大金融實力,比美國的流動資金多;龐大的市場規模,比美國潛力大;第三世界的堅強後盾,整體比美國受歡迎;歐美矛盾的客觀存在,多數國家不贊成中美交惡;強大的人民軍隊,這支軍隊沒有輸掉過任何一場戰爭。這樣的實力地位,加上高明的策略運用,決定了中美關係的基本面。這樣一種基本面決定了祇要美國是理智的,主觀上就不會期望能在這個世界上塑造出新的冷戰格局,進而不戰而勝。事實將證明,美國最終是理智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同時,從特朗普本人的執政特點看,其最關心的問題還是發展經濟。儘管美國一定會最大限度遏制中國,中美在經濟、金融、貿易、地區、安全、網絡空間等領域矛盾鬥爭是必然的,但談判的餘地依然存在,妥協的可能性高於徹底決裂,保持一個鬥而不破的基本格局依然是可能的。目前,特朗普的對華政策依然還在探索調整之中,不能說完全定了型,未來還有變數。對於美國而言,願望永遠高於實際,兩者之間有很大差距,而主觀願望與客觀實際相結合,才是美國最終的對華政策。美國歷屆政府對華政策從強硬到妥協的轉換,充分證明了這一顛撲不破的真理。今後的中美關係,戰略競爭固然將是常態,但交流合作大局難破,特別是經濟、外交、文化、民間交流等領域一般不會出現顛覆性變化。
(全文刊載於《中國評論》月刊2020年1月號,總第265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