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評社北京8月22日電/據新京報報道,等待勞榮枝伏法,朱大紅從29歲等到了52歲。
1999年,朱大紅的丈夫陸中明,被勞榮枝的男友法子英以有木工活為由,騙至租住處後遭殺害分屍。此前三年間,法子英與勞榮枝已先後在南昌、溫州、常州、合肥等地共同實施搶劫、綁架及故意殺人犯罪。
法子英在1999年12月28日被執行槍決,勞榮枝開始了20年的逃亡,朱大紅則鉚著勁,一個人撑起整個家庭。
那個曾經站在丈夫身後什麼都不用操心的小女人,“像撑住家裡馬上要倒的房子一樣頂了上去”。為了賺錢,她往往四五點就要起床,穿過半座城市去打工,農忙時又要趁著夜色回來耕種。三個年幼的孩子早早體會到了失去父親的心酸,剛剛初中畢業便輟學打工了。
朱大紅艱難拉扯大三個孩子的時候,勞榮枝卻過著另一種生活——彈琴、畫畫、養狗。2019年11月28日,勞榮枝在廈門落網。2021年9月9日,江西省南昌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搶劫罪、綁架罪,數罪并罰,判處勞榮枝死刑。2022年8月18日,勞榮枝案二審開庭,經過三天庭審,法庭宣布擇期宣判。
23年過去,朱大紅已不再年輕,眼角爬上了皺紋,頭頂也鑽出了白頭發,但她終於要等來這個最後的結果了。
“我相信法律是公平的。”這些年,朱大紅一直試圖縫合她和孩子們“被擊碎”的人生,等到一切塵埃落定,“我要慢慢地、好好地過好後面的日子。”
“幸福徹底散了”
今年52歲的朱大紅看上去要比同齡人蒼老得多,眼角堆起層層皺紋,斑點在臉頰上連成一片,因為常年做保潔工作,雙手堅硬而粗糙,但很有力量。<nextpage>
60多斤的兩桶水,她用肩一頂、雙手一扶,就能用扁擔一顫一顫地挑起來。她說話也是短促有力的,嗓音洪亮,蹦出的音節又快又響,有時對方還來不及聽清她在說什麼,電話就被飛速掛斷。
朱大紅很忙,忙著種地,忙著打工,忙著還債,拉扯大三個兒女,幾乎全靠她一人。這樣的生活二十多年如一日。但她的人生本不該是這樣的。
1999年,對於當時只有29歲的朱大紅來說,日子還“很有奔頭”。她有一個勤勞、聰明的丈夫,三個可愛的兒女,最大的不過7歲,最小的只有3歲,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陸中明會木匠活,在上世紀90年代一天就能掙上七八十元。朱大紅經常驕傲地跟孩子們說,“你們爸爸是個手藝人,別人掙一塊錢,他就能掙五塊錢。”閑暇時,陸中明就去街上收小豬崽,往南邊的城市販賣。
他還是個疼愛妻子的好丈夫。朱大紅回憶起婚後生活,臉上寫滿了滿足,那是她最幸福的幾年,“我們沒吵過半句嘴,他也從來沒讓我操過半點心。”夫妻二人憧憬著,大兒子該上小學了,等到秋天,家裡再蓋個磚瓦房,陸中明還打算買個新刨子。
最後一次離家前,陸中明囑咐二兒子陸陽,“要聽媽媽的話,回來給你買水果。”陸陽一直喊著“不要去,不要去”。“這次快,農忙就回來了。”陸中明安慰他。<nextpage>
一切在1999年7月22日戛然而止。“勞榮枝案”一審判決書顯示,為恐嚇另一名受害者,法子英以有木工活為由,將時年31歲的陸中明騙至租住處後殺害、分屍,將屍體裝入冰櫃,勞榮枝協助移動裝有屍體的冰櫃。
而朱大紅還在老家等待丈夫打工回來。直到一個月後,她才從親戚口中得知丈夫遇害的消息。朱大紅怎麼也想不明白,那個農忙時會組織人到各家幫忙插秧、半夜也會爬起來幫別人幹活的老好人,怎麼會被殺害。
“我感覺天都塌了,幸福徹底散了。”朱大紅頓了幾秒,才又說下去,“我這一輩子不會再遇到他這樣的人。”
“我的人生怎麼到了這一步?”
陸中明遇害後,朱大紅開始害怕走夜路,“感覺見到哪個人都像殺人犯”。鄉間土路少有燈光,她也只能硬著頭皮往家走。
小路的盡頭便是她的家,磚瓦房沒能蓋起來,土房沒了人維護修葺越來越破敗——屋頂蓋著茅草,墻壁裂了道大縫,塞滿了塑料紙來擋風,因為怕傾倒,就用個樹樁子撑著,但看上去難經大風雨,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屋子西北角是用磚壘起的床,上面沒有棉絮被子,只鋪了一層薄薄的木板,再叠層草。
法律援助律師劉靜潔第一次見到朱大紅就是在這樣的情景下。她記得,兩個孩子坐在床邊,手裡拿著的生山芋還掛著泥巴,他們搓搓就一口啃下去。
朱大紅一見到劉靜潔就哭了,她想不明白,“我的人生怎麼到了這一步?”<nextpage>
法子英已於1999年12月28日被執行槍決,勞榮枝一直在逃,但朱大紅提出的民事賠償,卻因“法子英無實際賠償能力,免予賠償”。
支撑不下去了,朱大紅帶著三個孩子投奔娘家,家裡住不開,就去借鄰居家不住的房子。看著三個孩子吃不好穿不好,那時的朱大紅想過死。
最後是女兒打消了她輕生的念頭,“小孩子站在面前,我的心又活過來了。我這樣做,對不起孩子,也對不起父母。人活在世上,最起碼要知道感恩,要知道回報。”
2004年左右,朱大紅將大兒子寄養在娘家,帶著二兒子和女兒回到了丈夫的家鄉合肥市長豐縣懷堂村,照顧婆婆。用劉靜潔的話來說,“她像撑住家裡馬上要倒的房子一樣頂了上去。”
陸中明遇害後,婆婆終日以淚洗面,雙眼漸漸失明了。家裡沒有勞動力,種地變得格外艱難,朱大紅生性要強,不願意總麻煩別人,再加上種地的收入一年只有四五千塊錢,維持不了全家的生計,她不得不外出打工。
孩子們很小就學會了照顧自己。小學三四年級時,女兒陸晴學著自己做飯——把鍋搭在小煤爐上,加點白水,自家種的白菜放進去煮一煮就是一餐。夥食最好的,是學校中午兩三塊錢一份的蓋澆飯,陸陽每次都吃得幹幹淨淨,晚上就不必再琢磨吃的。
衣服也是撿別人不要的穿,五顔六色,褲子肥大,有的還破了洞。一年冬天,陸晴收到一雙還算新的紅色小皮鞋,但太薄了,她被凍得坐在馬路邊大哭,陸陽見狀沒辦法,只能胡亂給鞋裡塞點紙取暖。<nextpage>
有時放學回家,門被鎖住,兄妹倆進不去屋,坐在家門口哭。朱大紅回來,看見孩子們哭,她也跟著哭。
這種時候,她總是格外想念陸中明,但又不敢跟孩子傾訴,怕惹得他們傷心。偶爾陸陽惹她生氣,她才會吐出一句:“你沒繼承你爸爸的聰明。”
陸陽和陸晴對父親的記憶,全部來自於照片和母親的只言片語。在陸陽保留的照片裡,父親的笑容總是舒展——有撑在摩托車上的,有站在油菜花田裡的,還有和朱大紅并肩坐在一起抱著孩子的,照片裡母親的臉上也有笑容。
在朱大紅的印象裡,孩子們只知道父親去世了,案件細節直到勞榮枝落網後才知道。但在孩子們的世界中,沒有了父親,本身就意味著不同。
陸陽最怕開家長會,他不願意回答爸爸為什麼沒有來,性格也越來越自卑。青春期時,也像其他孩子一樣,有點叛逆,跟著調皮的同學拿了一把別人家門口曬的花生偷偷賣掉,被老師請了家長。朱大紅從打工地趕到學校,走一路哭一路,“我怎麼有你這樣的兒子?”陸陽推著自行車跟在母親身後,“那一刻我感覺我真是錯了,一下子就成熟了。”
從那之後,陸陽很少和母親頂嘴,感到委屈時,就一個人躲在角落裡哭。他學會了跟自己和解,“爸爸不在了,媽媽一個人不管多難也想把這個家撑起來,我得趕緊長大,照顧我媽媽。”
把家撑起來<nextpage>
要不是幾個月前,朱大紅把腿摔斷,不得不在家休養,她還會在合肥沒日沒夜地做著那份賓館保潔工作。
她已經幹了十幾年,早中晚三班倒,旺季時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打掃三四十間客房,長期甩被子、換床單、刷馬桶,她的肩膀、雙腿和腰背時常疼痛,總是貼著膏藥。即便氣力耗盡,每月工資也只有兩三千塊。
為了加班方便,朱大紅花一兩百塊錢在市區租了間民房,水泥墻壁光禿禿的,陸陽不大願意去,“天稍熱,就像進了微波爐,透不過氣來。”
這樣也比每天來回跑強多了。從村裡到打工的地方將近20公裡,朱大紅要先騎電動車到公交站,她近兩年才學會騎,車技還十分不熟練,正常不過20分鐘的路程,她要花去近3倍的時間。
早些年還沒公交車的時候,路上要耗費更久。早上四五點鐘,她就要從家出發,一路走到村口或鎮上,再搭車穿過半座城市,“每天早出晚歸,一路哭著去合肥打工。”
趕上農忙就更不得了。<nextpage>
下班後,朱大紅要立刻趕回村子,在門口點盞燈,一個人把白天曬好的稻子再翻一面,直至半夜。到了澆水的季節,她挨家挨戶借機器抽水;該收獲的時候,因為沒有拖拉機,朱大紅只好拉著木板車割稻子,兩個孩子在後面推,至少要走兩裡路,萬一碰到下雨,就只能任由稻子被淋濕發黴。
“那些日子,天都是黑的,看不到亮。”其實改嫁不是沒可能,但她不願意。“寧可我自己苦,也要把孩子撫養成人。不能讓我的小孩成了孤兒,最後成了流浪兒,說不定走向社會成為什麼敗類。”
她咬牙撑了下來。陸陽和陸晴上初中時,朱大紅終於將磚房塗上了水泥,那時,村裡幾乎都住上了水泥房。她還給孩子們買了自行車,以免他們步行六七公裡上學太過辛苦。家裡添置了煤氣灶,但沒有油煙機,墻壁被熏得發黑。
孩子們也越來越懂事。陸陽會騎著自行車,到村口接送母親。放學後,兄妹倆就泡在田裡幹活,收稻子、摘棉花、拾花生。
三個孩子都在初中畢業後就選擇了輟學打工。家裡雖然靠朱大紅一點一點撑了起來,但一人的收入養活全家仍是入不敷出,債務越滾越多。
陸陽一門心思想賺錢還債,初中的每個寒暑假,他都想辦法打工。輟學之後,他去搓面條,做服務員,到廠裡打螺絲,研究過跑腿送外賣,“哪個錢多做哪個。”去年的時候,他白天做厨師學徒,晚上搬貨。
搬貨的都是中年人,年輕人極少,“因為太累了。”最多的一次,他一晚上搬了七八噸貨物,“感覺胳膊不是我自己的胳膊,腿不是我自己的腿。”手上被磨出了老繭,他還是挺了下來,“我們得接受現實,該吃的苦還是要吃。”<nextpage>
朱大紅沒少和他吵架,覺得學門手藝才是正經事,陸陽只是默默聽著,盤算著走一步算一步。
“沒讓孩子把書讀成,這是我的一個遺憾。”朱大紅有點自責。但孩子們對她,只有感恩。
一次朱大紅過生日,女兒發來短信:親愛的媽媽,這些年你含辛茹苦把我們帶大,你是我們的精神支柱。
“我心裡暖暖的,孩子知道我的苦。”朱大紅很欣慰,這條短信她一直留著,一個人的時候,總是翻出來看看。
等待一個結果
劉靜潔認識朱大紅超過20年了,她看著這個堅強的女人把破碎的生活一點點縫合,也看著她身上留下了越來越多歲月的痕跡,她知道,勞榮枝始終是朱大紅心裡的一根刺。
1999年,法子英剛被執行死刑時,朱大紅經常給劉靜潔打電話:“勞榮枝怎麼還沒被抓到?”劉靜潔理解她,“朱大紅一直抱著希望,想給陸中明一個交代,也期待能得到一點賠償。”
朱大紅記得自己十多年前最為焦慮,成天想著“消失了”的勞榮枝。她的名字,她那張頭發燙著“大波浪”的照片,不停地在朱大紅腦袋裡打轉。
最近幾年,朱大紅有時反倒安慰起劉靜潔:“很有可能她躲在哪裡,不好找到。我相信警察總會找到她的。”
2019年11月28日,潛逃20年的勞榮枝在廈門落網。三年過去,朱大紅還是可以飛快地說出這個日子。<nextpage>
她還記得勞榮枝被捕的第二天晚上,她正准備燒飯,陸陽猶豫著拉住她:“媽,是爸爸的事情。另一個人好像被逮到了。”朱大紅激動極了,趕忙找劉靜潔求證。
接著,采訪她的記者蜂擁而至。在劉靜潔的辦公室裡,律師和朱大紅被團團圍住,卷宗被翻得散了架,只能靠透明膠帶固定。朱大紅不太適應采訪,劉靜潔記得,她只說了幾句就匆匆離開。
朱大紅一直不願意以受害者家屬的身份被關注,她不想被議論,被可憐,收獲或同情或惋惜的目光。有次買菜,有人認出了她,但她否認了。
2020年12月21日,勞榮枝案一審在南昌開庭。朱大紅參加過法子英的庭審,那時的她覺得法子英特別可怕,“渾身起雞皮疙瘩,連話都不敢講。”但她無法控制自己憤怒的表情,那張年輕又嚴肅的面孔被記者拍下來,印在了當年的報紙上。
這次面對勞榮枝,她不再害怕,只想親眼看看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想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殺害她的丈夫。
庭審中,坐在公訴人身後的朱大紅一直面無表情,偶爾低著頭。聽到陸中明的案件時,她坐直了,忍不住哽咽著問勞榮枝:“你的心是肉長的嗎?”
等待宣判的8個月裡,朱大紅的急躁又被喚起。她時不時打電話給劉靜潔:“如果不判死刑怎麼辦呢?能賠償多少錢呢?”
2021年9月9日,南昌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處勞榮枝死刑。聽到宣判,朱大紅輕鬆了不少,她對著鏡頭微笑:“我對結果很滿意。”
唯一不滿意的是48065.5元的賠償判決。劉靜潔很清楚,這些補償遠遠不够,她向法院申請了司法救助。<nextpage>
“勞榮枝案”一審的結果,多少給了朱大紅一些底氣。
庭審宣判後的晚上,朱大紅在高鐵站找路,一位保潔員凑上來:“你是上電視的那個人吧?”這次朱大紅沒有回避,“又不是幹什麼壞事,認出我沒什麼大不了的。”
孩子們特意去祭拜了陸中明。墳前的野草已經沒過腳踝,被燒焦的草變得灰白,混著鞭炮的碎屑,鋪在墳前厚厚一層,一只紅蜻蜓落在搖晃的草上,陸晴雙手合十,將消息念給父親。
之後,朱大紅一家照舊沿襲著此前的生活。
等待勞榮枝二審結果的這一年,朱大紅的內心更加平靜。她相信勞榮枝會得到應有的懲罰,她不願意再多想這些,只想過好以後的日子,看著孩子們成家立業。
等到一切都塵埃落定,朱大紅和孩子們要再去陸中明墳前看一看。23年過去,要開始新的生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