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中美重大共同戰略利益明顯減少,戰略矛盾大為增多,是中美摩擦多發的關鍵因素
中美是存在重大差異的兩個大國。筆者曾經將中美的重大差異概括為:社會政治制度不同,意識形態不同,經濟社會發達程度不同,歷史文化傳統不同。其中,前兩項不同最為重要,影響最重大。回顧1949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至今的中美關係,可以清楚看到近七十年的中美關係變化軌跡,即從全面嚴重的軍事對抗到“非結盟的盟國”的合作,再到“既鬥爭又合作”的競爭-合作。歷史一再表明,導致變化的關鍵因素是,中美重大共同戰略利益的變化,及其對中美兩國相關戰略和政策的關鍵影響。對此,已有大量相關論述,茲不贅述。值得注意的是,在現實的中美關係和國際環境中,中美重大的共同戰略利益,實際上表現為面對重大的共同戰略威脅。例如,上一世紀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蘇聯擴張,以及本世紀最初十年的國際恐怖主義活動。事實顯示,這些重大的共同戰略威脅的存在與否,直接決定了中美合作與否,以及摩擦與否。
但是,中美關係及其變化的實際情況,比以上分析更為複雜。主要是,不僅重大共同戰略利益及其變化,或者說重大共同戰略威脅及其變化,而且中美作為大國的戰略矛盾及其變化特別是這二者的相互關係,對於中美摩擦發生與否及其烈度更有著關鍵影響。這在進入本世紀第二個十年後,有更突出表現。2010年10月,奧巴馬政府宣稱開始推進亞太再平衡戰略。由於具有針對中國的明顯意圖,因而開始了冷戰後中美第三輪摩擦多發期。很明顯,2010年這一時間節點,首先是國際反恐戰爭取得重大進展,國際恐怖主義的共同威脅大為弱化;同時,如前述隨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美之間諸多矛盾,特別是戰略性矛盾,開始越來越清晰地表現出來。2010年以後越來越突出的關於美國對華戰略、美中關係的辯論,就清楚反映了這種狀況。雖然中美之間的這些矛盾,實際上一直存在於中美之間,但以新的形式密集表現則表明,首先這些矛盾有所發展,更加嚴重;同時,還與反對國際恐怖主義的中美重大共同利益的明顯弱化,對矛盾的緩衝作用明顯減少直接相關。
需要強調的是,儘管特定時期中,中美之間重大的共同戰略利益,或重大的共同戰略威脅,以及中美之間的戰略矛盾,都是客觀存在的,但歷史事實一再表明,中美兩國執政者對此的認知,特別是共識,才是對中美關係,即對中美的合作或摩擦最關鍵的影響因素。這種影響在國際環境和中美關係發生重大變化的時間節點,表現尤為突出。當前,面臨這樣的時間節點,中美兩國執政者的相關認識、判斷,對於中美合作或摩擦前景的影響將再次突出表現。
3.特朗普執政,美國反華鷹派人士得勢。特朗普及其團隊的理念和政策,直接推動中美關係第三輪摩擦多發期進入高峰階段
2016年11月特朗普當選美國第四十五任總統,2017年1月20日就職。特是一個幾經起落、最終成功的大房地產商,是美國歷史上第一位“商人總統”。特執政一年多以來,其“反建制主義”的行事風格表現得淋漓盡致,導致美國國內政策,特別是外交政策的混亂。但透過政策混亂的表象,可以清楚看到特對其在競選中強調的,“讓美國重新偉大”和“美國優先”理念的執著堅持,以及這些理念對其重要政策,包括對華政策的深刻影響。
與很多人的想像不同,特雖然沒有從政經歷,但對美國的國際事務並非完全無知。從其競選中的言論和執政後的表現可知,對於美國的重要國際事務,包括中美關係,實際上特已有定見。這對其執政後的相關政策,包括對華政策有著重要影響。綜合特競選言論中的涉華言論:(1)中國的迅速發展和美國的衰落,是美國不再偉大的主要表現;(2)中國的“不正當”競爭,是導致美國衰落、不再偉大的主要原因,中國已成為美國最主要的競爭對手;(3)強調執政後,將對中國採取強硬措施,反制中國的“不正當”競爭,以保證美國重新偉大;(4)表示意願,而且認為可能與中國建立正常、友好的關係。特開始執政後,儘管2010年以來中美的摩擦仍在繼續,但中美關係經歷了十個月的相對平靜。由於四月、十一月的兩次習特會,甚至被認為開始了又一個友好階段。但是,2017年12月,特的第一份“國家安全戰略報告”發表,其中明確把中國與俄羅斯共同作為“修正主義國家”列為美國面臨的主要戰略威脅、戰略對手。此後一個多月中,相繼發表的美國《國防戰略》、《核態勢報告》以及2018年《國情咨文》中,重複、強調了這種判斷。這是1986年美國總統發表《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以來,第一次把中國列為主要戰略威脅、戰略對手。這些對中國、對中美關係的判斷,完全就是上述特在競選中公開宣稱的判斷,表明這些判斷已成為特的執政理念。從2018年3月開始,由於美方的動作,中美嚴重的貿易摩擦密集發生,表明特的理念已成為其政策。
特的執政團隊集中了一批鷹派人士,特別是鷹派反華人士。其中,身處決策圈、具有指標意義的是,現任白宮國家貿易委員會主任納瓦羅,現任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博爾頓。此二人不僅在相關事務上持強硬立場,尤其對中國一貫態度嚴厲、立場強硬。納原為加州大學歐文分校經濟學教授,長期關注中美貿易問題。2007年以後,納出版幾部關於中國和中美關係的專著,其中《致命中國》一書尤為知名。納在該書中,以對中美貿易分析為主軸,全面分析了中美經濟、政治、軍事競爭態勢及其前景,並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與中國進行全面競爭的政策建議。納的觀點和建議受到特高度讚賞,前述特在競選中關於中國和中美關係的觀點,完全照搬於納。特別是2018年3月開始的中美嚴重貿易摩擦中,美方的動作更是完全來自於納的建議。博長期活躍於美國政界,以一貫強硬、尤其是堅決反華“友台”聞名。博剛於4月9日被任命為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其影響還沒有明顯表現。但可以預料,如果未來中美因台灣問題發生重大摩擦,肯定與其有密切關係。顯然,納、博二人對特的執政理念和政策,都有重要影響。
事實表明,正是特及其團隊的執政理念和政策,直接導致了2017年12月以來,中美嚴重摩擦的密集發生,即直接推動冷戰後中美第三輪摩擦多發期進入了高峰階段。但應注意的是,對於納、博等人,反華的理念肯定是必然堅持的,而對特則未必。特將更加堅持“讓美國重新偉大”、“美國優先”的理念。反華對特,更多的不是理念,而是工具。所以,特是否堅持反華有比納、博大得多的不確定性。顯然,冷戰後中美第三輪摩擦多發期高峰階段的前景,必然具有不可忽視的不確定性。對此,應予以必要的重視。
三、討論與展望
1.中美重大摩擦密集發生,表明冷戰後形成的中美競爭-合作關係的競爭內涵大為突出。但中美合作仍然保持,競爭-合作關係基本框架繼續存在。中美沒有陷入全面對抗的新冷戰
如本文前述,2017年12月以來,中美之間的嚴重摩擦密集發生,引起人們的高度關注。由此,還引發人們對總體中美關係及其變化的重視。“中美陷入新冷戰”,就是一部分人的判斷。但這一判斷並不符合中美關係的實際狀況。
冷戰,是專用於描述二戰結束後,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美蘇兩個超級大國爭奪世界霸權的專用概念。冷戰的基本特點是美蘇兩個超級大國的全面對抗,而且首先是嚴重的軍事對抗。此外,還包括意識形態對抗、軍事同盟對抗等。只是由於美蘇都擁有大量核武器,冷戰沒有轉為熱戰。
顯然,當前中美嚴重摩擦密集發生,完全不是當年的美蘇冷戰。首先,當前的中美嚴重摩擦不是中美爭奪世界霸權的表現。美國確實對中國的迅速發展有越來越明顯的疑慮,視中國為主要的戰略威脅、戰略對手,但中國堅持和平發展,無意與美國爭霸,因為這不符合中國的長遠利益和現實利益。其次,儘管嚴重摩擦導致冷戰後形成的中美競爭-合作關係中競爭內涵明顯突出,但中美合作繼續保持。無論中美密切的經貿活動還是處理相關地區熱點問題的合作,都一直進行;中美高層的交往、對話也繼續進行。第三,中美建交近四十年以來,中美民間的交流、合作已有強大聲勢和雄厚基礎,中美民眾相互好感明顯等,都是當年美蘇關係沒有的。
總之,中美競爭明顯突出,但沒有轉化為全面對抗,尤其沒有發生嚴重的軍事對抗。這是比冷戰結束以來前二十年,更為嚴峻、複雜的局面,但肯定不是“新冷戰”的局面。這是重要的基本判斷,也是我戰略信心和戰略定力的重要表現。
2.特朗普執政期間,在中美摩擦全方位展開的同時,中美經濟摩擦將始終是突出的摩擦主題。必將通過對接、協商、談判,形成相對穩定的中美經濟關係,以及整個中美關係
筆者在本文的第二部分提出,在中美摩擦全方位展開的同時,中美貿易摩擦已成為中美摩擦突出的主題,分析了其影響,但還須進一步分析。首先,如果不是特執政,中美貿易摩擦不會成為中美摩擦的突出主題。其實,冷戰結束以來,中美貿易摩擦一直沒有停止,有時還相當嚴重,但從未達到2018年3月以來的嚴重程度和深刻程度。顯然,這正是特執政後的中美摩擦的重大變化,是特“讓美國重新偉大”執政理念,以及商人特質的重要表現。由此,可以預料,在整個特執政期間,中美貿易摩擦都將是中美摩擦突出的主題。其次,在特執政期間,中美各領域的摩擦將繼續全方位展開,特別是台灣問題和南海爭端。但這些摩擦的繼續,除了它們本身的意義外,特將主要用之為與中國貿易摩擦中的美國籌碼,以對中國施壓,甚至交易。正如筆者在本文第二部分指出的,反華對特而言,更主要是工具、策略手段。
2018年5月3日、4日,中美高級別代表團在北京,就中美貿易摩擦進行第一次會談。繼而於5月17日、18日在華盛頓進行了第二輪會談,5月19日中美就經貿磋商發表聯合聲明。這次磋商的最重要成果是雙方達成共識,不打貿易戰,並停止相互加徵關稅。中美雙方都積極評價這次磋商,認為這是一次積極務實、富有建設性和成果的磋商,為發展積極健康的中美經貿關係達成許多共識。當然,落實這次磋商的成果,還需進行多次具體協商、談判,不僅可能需時漫長,還可能有激烈爭執,但大原則、大框架、大方向都已明晰,最終一定可以實現中美雙贏。中美這場激烈的貿易摩擦可說是戲劇性的化解,正表明了貿易摩擦必然、也只能按經濟問題基本屬性處理。未來中美完全可能再次發生激烈經濟磨擦,但最終仍然只能通過協商、談判解決。
中美作為當代世界最大的兩個經濟體,在幾十年的磨合中已形成規模巨大、聯繫密切的經濟關係。雖然一直摩擦不斷,但鬥而不破,在摩擦中不斷協調、發展。筆者相信,在經歷當前這場嚴峻、複雜的中美貿易摩擦後,中美合則兩利、鬥則兩敗的觀念將被更多人接受。可能形成更穩定的中美經濟關係,以及更穩定的整個中美關係。
3.中美關係進入重大轉折的關鍵階段,面臨兩種前途的抉擇。歷史將證明,中美共建新型大國關係,將是唯一正確的選擇,但將經歷比預想漫長、複雜、曲折的歷程
如前述,筆者認為2017年12月以來,中美嚴重摩擦密集發生,是冷戰後中美關係進入了第三輪摩擦多發期的高峰階段。實際上,對此還可更深刻地描述為,冷戰後中美關係重大轉折進入了關鍵階段。1989年底冷戰結束迄今已近三十年,但只是在2010年後,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國際恐怖主義活動明顯削弱之後,才真正開始冷戰後中美關係的重大轉折。因為正是從這時開始,美國越來越明顯地認為,強大、繁榮的中國正在對其實力地位、領導地位形成越來越嚴重的挑戰,甚至威脅,越來越明顯地成為其戰略對手。雖然經歷近十年的磨合,但中美的戰略矛盾並未消除,而是不斷積累。2017年特執政後,其“讓美國重新偉大”的執政理念及相關政策,進一步激化了冷戰後的中美戰略矛盾。所以,2017年12月以來,中美嚴重摩擦的密集發生,正表明冷戰後中美關係的重大轉折進入了關鍵階段。2017年12月特發佈的,其執政後的第一份《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明確提出“大國競爭成為美國最主要的戰略威脅”,認為中國和俄羅斯,作為“修正主義國家”,是美國“主要戰略對手”。以後,在相繼發表的《美國國防戰略》、《核態勢報告》,以及特的2018年《國情咨文》中,一再重複了這些觀點。這些都是進入特執政團隊的鷹派反華人士班農(已於2017年8月離開)、納瓦羅、博爾頓等人一貫鼓吹的觀點。顯然,如果美國堅持按這些觀點定位中國和中美關係,制定和推行對華戰略與政策,中美對抗將不可避免,中美關係必將落入“修昔底得陷阱”,進入“新冷戰”。但是,正如本文前述,“反華”實際上並不是特真正的執政理念,而主要是他的工具。所以,他將不會全盤接受那些鷹派反華人士的相應觀點。而且,更重要的是,如前所述,當前和未來的世界大形勢,已完全不是70年前的東西方兩大陣營的嚴重對抗;中美關係完全不是當年的美蘇關係,特別是,中國明確而堅定地堅持和平發展道路,不爭霸是中國不可動搖的外交戰略、政策和策略。所以,儘管中美嚴重摩擦密集發生,但中美沒有、也不會陷於“新冷戰”。顯然上述事實表明,在當前和可能還將延續一個時期的,中美關係重大轉折的關鍵階段,對於中美關係未來的走向,中美兩國共同面臨兩種選擇,即經過艱難、反復磨合,形成相對穩定的中美新型大國關係,以及雖經多方努力,但仍陷入惡性循環的嚴重對抗。前一種選擇的可能性是主要的,但後一種並非完全沒有可能。
2012年中國就提出“中美共同建立新型大國關係”的概念,得到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的回應。2013年關於新型大國關係形成了“不衝突、不對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贏”的基本框架。幾年來,在冷戰後的第三輪中美摩擦多發期中,這一概念不斷遭到質疑,主要是認為,中美難以形成“新型大國關係”。但隨中美競爭——合作關係的逐步形成,甚至開始成為常態,中美新型大國關係實際上逐漸成形。但2017年12月以後,中美嚴重摩擦的密集發生,打斷了這一進程,確實嚴重強化了對於中美共建新型大國關係的質疑。但是,最終必將出現的中美關係更加鬥而不破,中美競爭——合作關係不僅繼續保持,甚至更加穩定,都將顯示中美共建新型大國關係不僅可能實現,而且是中美唯一正確的選擇。這一選擇符合中美兩國各自當前的利益,更符合各自長遠的利益。同時,需高度重視的是,中美嚴重摩擦的密集出現再次顯示,中美共同建設新型大國關係,作為冷戰後中美關係重大調整的目標,其實現的進程必將比預想的漫長、複雜和曲折,特別是存在發生重大突發事件的現實可能。對此,必須有充分認識和高度重視。
(全文刊載於《中國評論》月刊2018年7月號,總第24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