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社會中的不平等問題形成的根源與影響
美國社會中的不平等問題植根於作為其共和政體重要基礎的公民身份制度和資本主義制度。公民身份制度起源於古希臘,是希臘城邦在相互競爭中形成的一種公共生活制度,其特點是賦予在軍事競技、家庭組織、土地財產等方面發揮巨大影響的成年男性家長平等的公民身份和政治權利,並將從屬和服務於他們的婦女、孩子、外邦人、奴隸排除在公民身份和政治生活之外,以此增強作為城邦“中流砥柱”的成年男性家長的凝聚力、決策力和戰鬥力。換言之,古希臘公民共同體的建構是建立在兩大基礎之上:一是通過公民之間平等的政治權利來調節他們在社會和經濟上的不平等,維持公民內部的同質和團結;二是通過公民與非公民之間的不平等來凸顯和強化公民內部的平等與認同。美國建國之初的公民身份也繼承了這些特點。為了在一個由各種移民組成的社會中建構出具有同質化和凝聚力的“美利堅國族”,美國建國者把公民身份和政治權利基本限定在擁有財產的成年白人男性身上,從而為“人人生而平等”中的“人人”和“平等”規定了界限。
儘管美國社會的底層和邊緣群體之後通過持續的抗爭使大量非公民成為公民,擴大了公民身份和政治平等享有者的範圍,但正如加拿大馬克思主義學者艾倫·梅克辛斯·伍德指出,隨著資本主義制度將在其他時空中受制於國家或受制於各種公共管控的一系列極為廣泛的人類活動轉移到經濟領域,政治領域逐漸抽離於經濟等級和強制,導致公民身份的政治權利趨於“貶值”,政治平等日益淪為一種形式上的平等,無力制約公民之間社會權力和經濟權力的分配不公。伍德認為,資本主義“經濟”及其純然“經濟的”階級統治形式使它能夠把公民身份帶來的民主歸入一個形式上獨立的“政治”領域,同時完整保留市場和工作場所中資本與勞動之間的巨大權力懸殊,使人類不僅受到各種工場等級制度的統治,還受到市場強制力、對利潤最大化和資本持續積累的無情要求的統治,而所有這些都不在民主問責的範圍。
正因如此,雖然“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在今天美國公民的法律權利、政治權利等方面取得了長足進步,卻始終無法在此基礎上抑制或打破經濟權利、社會權利等方面的不平等,反而導致了不斷發展的經濟和社會不平等損害法律和政治平等的局面。譬如,非洲裔美國人在美國內戰和民權運動之後都獲得了平等的公民身份和政治權利,但由於他們在經濟機會、社會地位等方面始終處於不平等的境遇,因而很容易陷入失業、貧困等境地,並被白人男性統治精英以各種“合法”的方式逮捕、監禁、剝奪政治權利,固定在美國社會的邊緣和底端。從公民身份制度而言,這種情況的出現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隨著越來越多的非公民成為公民,白人男性統治精英需要在公民共同體中製造新的不平等來維護他們彼此間的平等、認同、團結、利益,而資本主義制度為他們建立這種新的不平等提供了條件,並借助各種“平等”或不平等的理論和實踐使不平等的形式“合理化”“合法化”。
或許正如波爾所言:“美國人希望建立一個在平等的原則之上運行的社會,但是不想建立一個由平等的人組成的社會。”然而,理想中的平等和現實中的不平等,以及形式上的政治平等和實質上的社會不平等給不同美國公民帶來的心理落差和意識形態張力卻始終是真實存在的。美國政治學家朱迪斯·史珂拉在《美國公民身份:尋求接納》一書中富有洞見地指出,美國人追求投票權、勞動收入權等權利往往不在於獲得權利本身,而在於得到社會的認可和接納,也就是獲得平等的地位、尊嚴和待遇。因此,當上述落差和張力持續加劇而美國的民主政治又無法解決時,持有不同平等觀念的群體很容易就會訴諸平等的政治權利進行對抗,並走向文化衝突、政治極化、社會撕裂等困境。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邵聲(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中心研究員、文史教研部世界史教研室副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