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評社北京4月12日電/讀大學前我一直以為:老百姓將錢存入銀行(儲蓄)是好事,可支持國家建設。可上大學後讀凱恩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以下簡稱《通論》),完全顛覆了我之前的認知。凱恩斯說:經濟大蕭條時期所以出現普遍的失業,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老百姓喜歡往銀行存錢,令消費增長跟不上收入增長。由於消費需求不足,導致了消費品生產過剩。
說實話,自己在大學求學整整10年,對這類觀點不曾懷疑過。儘管上世紀70年代西方陷入“滯脹”後,學界千夫所指,凱恩斯成為眾矢之的,而我認為是西方國家用錯了藥方。我對《通論》產生質疑,是1998年,當時亞洲爆發金融危機,國內2000萬國企職工下崗,而中國卻有驚無險,很快渡過了危機。
面對大規模失業,中國能有驚無險,當然是政府應對得當;除此之外,我認為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中國的老百姓有“存款”。我到東北老工業基地進行過調研,訪問過下崗職工。職工反映,下崗後政府發了救濟金;加上自己有些存款,才供得起孩子上學。一語點醒,讓我意識到“儲蓄”對一個家庭的重要性。
回北京後,我寫了《凱恩斯理論的疑點》一文,對“邊際消費遞減規律”提出質疑,並對“儲蓄”與需求的關係作了分析。可不承想,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後,西方對中國高儲蓄群起攻之。
2009年7月初,“全球智庫峰會”在北京舉行,會上美國代表又公開指責中國高儲蓄。時任中國人民銀行行長的周小川作了回應,我也寫了《美國指責中國高儲蓄毫無道理》,那篇文章的主要觀點是:中國自1992年至2009年,居民儲蓄率一直保持在20%以上,可為何20年前美國未發生金融危機?10年前也未發生金融危機?只能說明,美國次貸危機與中國高儲蓄無關。
以上說的是往事,回頭再說現實:近年來美國等西方國家圍堵中國出口,不斷製造貿易摩擦,而新冠肺炎疫情又雪上加霜。面對雙重壓力,2020年中央提出實施擴大內需戰略,強調用消費帶動投資。於是“高儲蓄”再度引起關注。有學者認為,高儲蓄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國內需求,而要擴大消費,必須將“高儲蓄”降下來。
看來,人們對“儲蓄”存在不小的誤解,或者只是一知半解。前面提到的“東北下崗職工”的例子足以說明,“儲蓄”對家庭具有一定的“緩壓”功能。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儲蓄對維護社會穩定,有舉足輕重的作用。而從整個國家層面看,儲蓄並不會抑制或減少總需求。何以作這樣的判斷?讓我從兩個角度作分析:
從投資需求角度看,居民為了取得利息,將自己的閑散資金存入銀行(儲蓄);銀行吸收儲戶存款後,需給儲戶支付利息。我們知道,銀行是自負盈虧的商業機構,利潤來自存貸利息差。銀行為了追求多盈利或避免虧損,會立即將存款貸放給企業。如此一來,儲蓄則通過銀行轉化成企業投資,社會總投資需求會增加。
從消費需求角度看,若某人增加銀行儲蓄,他的當期消費會減少,但社會總消費未必會減少。有兩個關鍵點:第一,銀行不僅為企業提供貸款,同時也為消費者提供貸款。當社會上投資過剩而消費需求不足時,銀行會將“儲蓄”更多地轉化為消費貸款。於是,張三的“儲蓄”轉化成了李四的消費,此消彼長,總消費需求不會變。第二,是“生命周期假說”。此假說認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消費與收入會有不同的安排。通常的情形是:年輕時消費會大於收入,有負債;中年時收入會大於消費,有儲蓄;老年時,消費會大於收入,用儲蓄彌補缺口。前後算總賬,一個人一生的消費,最終會等於他一生的收入。這是說,“儲蓄”是人們在生命不同階段“平衡”消費的理性安排。
有學者不同意這樣的分析,並且舉例子反駁說:美國和中國各有一個老太太,兩人的消費觀念不同。美國老太太年輕時不僅不儲蓄,反而從銀行貸款買了房子;中國老太太卻喜歡存錢,直到退休才買房子。這樣,美國老太太住了一輩子自家的房子,中國老太太退休後才住上自己的房子,明顯地吃了虧。其言下之意,中國老太太年輕時就應像美國老太太那樣,不儲蓄而貸款買房子。
這個例子確實有迷惑性。可我想追問的是:美國老太太貸款買了房子,每月是否需還本付息?還本付息後是否會減少其他方面的消費?中國老太太將錢存入銀行有利息收入,收入增加是否可以買更多的新衣服,或者增加旅遊、健身等方面的消費?再有,租房住與買房住都是消費,兩者並無本質差別,怎能說儲蓄就一定減少消費呢?
最後總結本文結論:儲蓄不過是人們對現期消費與遠期消費進行權衡後的自由選擇。有人希望增加未來消費,今天願意儲蓄;有人希望提前消費,願意從銀行貸款。邏輯上,只要銀行將存款全部貸出去,無論儲蓄率多高,皆不會抑制國內總需求,所以高儲蓄不應受到指責。
來源:北京日報 作者:王東京(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原副校(院)長、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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